宋辞晚并没有跟着小姑娘进到船篷里,却是站在船蓬外边,看着里头的布置,面露惊异之色。
只见那乌篷之中,有两只蒲团一只小几,小几被擦得干干净净,蒲团是用芦草编的,如今都脱了毛边——
这些且都不算什么,真正令宋辞晚惊异的是,挂在乌篷两边有几块粗织的土麻布,那些麻布全是以各种碎布头拼接而成,而在那一片片拼接成片的麻布上,却是连绵绘制着一个个活灵活现的飞天女仙!
这些女仙或是飞身举云,或是临水照花,或是竹林下棋……
每一个都独具特色,或是娴雅、或是娇俏、或是端庄……种种姿态,不必枚举。
绘制她们的线条统一都是墨色,看得出来,这墨色不像是水墨,倒像是被烧得碳化的枯枝子给削成了尖细的笔头,而后才绘成了这些形态各异的美人儿。
绘画者笔法精美有致,炭枝的线条有粗有细,有轻有重,远近勾勒,组成了这一幅幅生动的美人图。
似这等美人图,不论是在其他什么地方看到,或者是富贵家宅中,或者是街边店铺里,又或者哪怕是在落魄书生的书摊上,都没什么好稀奇的。
可是,眼下,宋辞晚分明是随意搭乘了一艘凡人的小船。看得出来,这小船出自民间底层的渔民家,摇船的妇人眼神虽然亲切,可她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都仿佛是写满了岁月的艰辛。
船舱里走出来的小姑娘身上衣裳虽然浆洗干净,但袖边磨毛,鞋头顶脚。她见宋辞晚不进乌篷,于是从船舱的另一边拎起个小水壶。
水壶被温在一个简陋的泥炉上,小姑娘拿出一个杯子,倒了杯温水,双手举杯呈给宋辞晚道:“姐姐,你喝水。”
看得出来乖巧懂事,家教很好。
宋辞晚接过了水杯,目光又落在了乌篷两侧挂着的那些画上。
这等画作,与眼前的乌篷船实在是格格不入,难以想象这些画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尤其是,这些画上的美人,宋辞晚其实看着熟悉得很!
其形态面貌,分明与宋辞晚当初收走的那幅“烂柯春秋图”上的美人们极为相似!
眼见宋辞晚的目光一直落在乌篷两边的挂画上,乌篷中的小姑娘不由得小心问:“姐姐,你看这些画,这些画……是不是画得挺不错?”
宋辞晚点头,给予赞誉道:“的确画得很不错……不,不是不错,是很好,是极好!”
烂柯春秋图是有灵性的法宝,原画乃是探花郎苏白衣所作。
当然,苏白衣又是仿照大儒郁春秋的江山美人图作的画。
这些渊源且不提,只说这乌篷船上的画。
在宋辞晚眼中,这些画中美人已经堪称是鲜活之极。
只除了作画之人或许只是凡人,因而画成之后无法如同烂柯春秋图那般生成异象以外,若单单只论画作的灵性,宋辞晚甚至觉得,这乌篷船中的几幅画,完全不输苏舜之画!
这是十分不可思议的。
须知苏白衣不但是当朝探花郎,他还是万灵天骄榜上排行第四的顶级天骄!
这等人物,他的才华已经足以沟通天地,他的画,若是注入才气,必能如传说中的神笔马良之画那般,在现实世界中生生活过来。
拿苏白衣与民间不知名的画手相比,若非此刻亲眼所见,宋辞晚都要觉得这怕不是有人在说梦话?
却见对面的小姑娘忽然欣喜起来,她微微仰着头,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宋辞晚,脆生生道:“姐姐,你当真觉得这些画,画得极好?”
与此同时,宋辞晚身边天地秤浮现,却是收到了来自小姑娘的一团气。
【人欲,凡人之欢欣、喜悦、激昂,一斤一两,可抵卖。】
宋辞晚:……
只能说,可真是个小孩子,这么容易激动。
她笑道:“是画得极好,是谁画的?是你吗?还是你亲近的人?”
宋辞晚随口笑问,当问到“是你吗”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的语气是带着善意调侃的。宋辞晚潜意识里并不认为这画会是眼前的小姑娘所画,她毕竟太小了。
却见小姑娘笑弯了眼睛道:“姐姐,这些画是我娘画的呀!是我娘画的,她画得可好可好啦!”
一边说,小姑娘一边将双手放在身前,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姿势。
大白鹅昂起头,与她应和:“昂昂昂!”
宋辞晚却是惊住了,她转头立刻看向站在船头摇船的文婶子。
这位文婶子头包灰帕,身穿灰衣,皮肤黑黄,腰身有着劳动人民的粗壮,当她转过头来时虽然笑得亲切,但她脸上的风霜是掩也掩不住的。
这样一个形象的中年妇人,无论她出现在哪里,只怕都不可能有人能将她与画师这样的称号联系在一起。
便是普通的画师都不可能,又何况是仿照烂柯春秋图,绘制出如此生动画作的大画师?
文婶子见宋辞晚看自己,当即面露赧然,对她笑道:“小娘子,你莫听我家这妮子胡扯,我这画呀,也就是自己瞎琢磨,随便画的,哪里敢当什么画得好?”
言下之意,她是承认了这些画的确是出自她手。
宋辞晚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脱口问:“婶子,你为何会画这样的画?”
这个提问,主要是在于文婶子的画中美人居然与烂柯春秋图中的美人极为相似。
文婶子倒是老实回答道:“嗐,我这不是,打小就好颜色,喜欢画美人儿嘛……小的时候就爱捡着树枝子在地上乱画,也画不出个什么好看来。”
她一边摇船,一边呵呵笑说:“我也不画旁的,单只画美人。前段时间,那城里头到处传,许多书生都仿着苏探花的美人图,画出了能够从画上走下来的美人呢!”
文婶子惊叹:“那可真是不得了,我送人进城时,也远远地瞧见过,当时就心痒难耐了,回来就照着那画儿呀,画了这么几幅画。”
一说起画画的事,文婶子就打开了话匣子。
天地秤浮现,也采集到文婶子的一团气:【人欲,凡人之喜、痴、爱,三斤九两,可抵卖。】
文婶子还在滔滔不绝说:“我都是瞒着家里人,带着我家妮子在船上的时候,我才悄悄画的,要不然他们倒要骂我闲得慌。”
她又笑吟吟地:“小娘子,得你今日一夸,我这画呀,就没白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