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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山苗与涧松(1 / 2)

贡举是梁朝的大事,秋闱场上的消息,狂风一般瞬间席卷盛京每个角落。


西街一条街的商贩全从铺子里走了出来,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西街挤得水泄不通。


“听说了吗,那贡院号舍里死的那个读书人,原是咱们西街鲜鱼行的吴秀才!”


“哪里来的谣言?有才平日与人为善、人又老实,除了读书和鱼摊,旁地都不去,谁会同他有过节,怕是听错了吧?”这话是热心肠的宋嫂说的。


消息灵通的孙寡妇挽着个菜篮正经过,见状往前凑了一凑,“我才从贡院那头回来,秀才可不是被人毒杀的,是自己喝了毒才死的。”


“自己喝毒?”众人觑着她,“好端端的,为何要自己喝毒?”


孙寡妇正欲回答,街尽头又传来一声哀号:“有才啊——”


人群朝前看去,就见街头踉踉跄跄走来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头,胡子花白,泪水淌得满衣襟都是,有人认出他是庙口的荀老爹,遂问:“荀老爹,你今年不是也下场了?贡院里究竟出了何事?”


一说此话,荀老爹又汪汪地滚下泪来,咳声叹气道:“有才是被那些人逼的——”


四周的人朝他挤来,七嘴八舌地同他打听,人像隔得远了,仿佛变成考卷上密密麻麻的墨字,盘旋着朝他涌来,让荀老爹想起在贡院里的一幕——


兵马司的人带走了那十二个替考的人,医官也在考篮中发现了有才盛放毒药的纸包,仅仅这些,还不足以证明吴有才是服毒自戕。


真正坐实自戕真相的,是吴有才最后一张卷面。


吴有才既在最后一场未结束前撞破了号舍的窗,哪怕是因为情势危急,今年的秋闱成绩都不得作数。礼部的几位主考被刑狱司的人带走审理,翰林院的那位学士拿走了吴有才的卷面。


当时他们这些考生还沉浸在贡院死人的余悸和秋闱替考舞弊的愤怒中,荀老爹却看见那学士盯着吴有才的卷面,神情有些异样。


他与吴有才有同年之谊,为吴有才的下场心生戚戚,于是腆着脸挨到学士大人身边,想要瞧瞧吴有才生前最后一张卷面所作词赋是什么。


他看见了——


“悲哉为儒者,力学不知疲。读书眼欲暗,秉笔手生胝……”


荀老爹眼泛泪花,仰头喊道:“要不是那些主考官和考生勾串,光天化日下秋试替考,有才怎会蹉跎十多年籍籍无名?


“他知舞弊之行猖狂,平人难以撼动高官,不得不以死明志,借由自己之死引人彻查考场。”


“山苗与涧松,地势随高卑……地势随高卑啊!”


他喊的凄楚,心中亦生出一股物伤其类的愤懑。吴有才以死揭露考场黑暗,那十二个替考之人被带走,主考官抓得抓审的审,可吴有才一条性命却没了。甚至在过去十二年,也许他本来可以金榜提名,光耀门楣,让自己母亲也瞧见自己出息的一幕,却生生被人扼断了这种可能。


他自己也是一样。


博取功名一生,到最后才发现自己汲汲营营的不过是一场空。这世上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得不到,而是本可以得到,却又失去了。


不公平!


老儒心中郁气尚未平息,街尽头孙裁缝家的小伙计又匆忙跑来。边跑边喊,“不好了,不好了叔伯婶子们!鲜鱼行吴大哥家中去了好多官兵,正四处搜罗,好像要治吴大哥的罪呢!”


“治罪?”宋嫂狐疑开口,“有才人都死了,治什么罪?”


“说是……说是吴大哥号舍服毒,属扰乱科场动摇人心之举。现下正在吴家搜罗,看有无亲眷要一同带走。”


亲眷?吴有才唯一的母亲已在上个月入土,他孑然一身,哪里来的亲眷。官差想要连罪的主意,只怕这回是要落空了。


不过……扰乱科场,动摇人心?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人群中不知有谁开口:“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嘛。”


“呵,还真是人命比草贱。”


……


关于人命究竟是不是比草贱这回事,胡员外此刻正与人据理力争。


鲜鱼行的破草屋中,一干读书人挤在门口,与带刀的官差们对峙着。


审刑院那头的官差们在贡院一案后,迅速占领了吴家的屋宅。屋宅中前些日子的挽幛还未取尽,白布灯笼被官差粗暴扯下,里里外外一片狼藉,更显这无人的空屋伶仃荒凉。


胡员外气得脸色涨红,架着胳膊堵门,不让官差们走:“你们这是欺人太甚!”


吴秀才已经死了,在贡院的号舍里服毒自戕,只因他发现努力十多年的考场中,原来存在另一种平人看不见的天梯。心灰意冷之下服毒自尽,不管他为何在考场中宣扬是有人下毒,但他最后一场的考卷中已给出了答案。


平人已经被欺凌至此,甚至丢了性命,然而在高高在上的老爷们眼中,瞧不见百姓之苦,只看到了“寻衅挑事、扰乱考场”之污名,甚至在死后也不得安宁,生前居所要被这般糟践。


若非如今吴大嫂已经离世,岂不是这位病重的老母亲也会被连累。官差们在破屋中踩踏的每一步,都像是践踏在平人们的心上。


胡员外素日里虽迂腐,却一向心善,与吴有才又是故交,见吴有才落至这般下场,本就替他哀愤。眼下更是怒不可遏,带着一干读书人在吴家门口,要为吴有才讨个说法。


官差们瞧着一干读书人,眼色轻蔑:“让开,再扰乱官府办差,小心连你们一起抓!”


“不让!”


官差耐心告罄,一把将面前书生推开,那书生生得瘦弱,被这么恶狠狠一推,一下子跌倒在地。


这放在寻常,一群平人自然不愿与官差交恶,然而许是因这间草屋太破旧,而挂着的白幡又太刺眼,又或许是一群读书人聚在一起,正义感与冲动聚在一起总要汹涌许多,胡员外热血涌上头脑,一刹间忘记了要明哲保身,猛地朝面前官兵们扑了过去。


“欺人太甚,我跟你们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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