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清一遍遍擦拭儿子的脸,冰凉僵硬的皮肤掠过手指,那点冷意似也要渗进骨缝中去。
这些年,他不甘心,却又不够狠心。以为自己厌弃这个儿子,但当戚玉台真正死去时,他竟如一夜间苍老十岁。
杀了妻子的丈夫,失去儿子的父亲。
空旷堂厅,华丽棺椁,他佝偻着背坐着,一滴浑浊眼泪落在棺椁上,又被很快拂去。
管家从门外走了进来,哀恸开口:“老爷,小姐悲思过度,医官瞧过,服过药已睡去了。”
戚华楹与戚玉台兄妹情深,昨日祭典大礼,戚清特意叮嘱戚华楹看好兄长,最终戚玉台死在众目睽睽之下,戚华楹痛不欲生。
良久,戚清道:“照顾好小姐。”
他只有这一个女儿了。
管家躬身:“老爷,接下来怎么办?”
戚玉台虽死在傩仪之上,可一同发现的还有寒食散。三皇子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如今让他将尸首带回安葬,已是梁明帝念在昔日旧情。
一切看起来是个偶然。
但绝非偶然。
戚玉台这些日子都被关在太师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府中下人都盯得很紧。如何能拿到寒食散?
丰乐楼以后,盛京所有商户都讳莫如深。
无人敢在这个时候冒险。
这些日子,戚玉台每日安安分分,只等陆曈上门施诊。
戚清擦拭动作一停。
陆曈。
太师府这两月以来,出入生人,也就陆曈一人而已。
说起来,自打陆曈登门以后,戚玉台的确安分了许多。
屋中守卫并未察觉异常,他以为是戚玉台症疾稳定。
但若是其他……
戚清抬眸,握紧手中丝帕。
“陆曈在何处?”
……
陆曈回到仁心医馆时,已是傍晚。
杜长卿和苗良方都已归家去了,银筝站在门口正打算关门,冷不防见陆曈出现在门口,顿时惊喜过望:“姑娘怎么突然回来了?”
陆曈微笑道:“昨日宫中大礼,过后医官院旬休一日,我明日再回去。”
银筝又是高兴又遗憾:“姑娘怎么没提前说呢,厨房里都没留饭菜……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陆曈拉着她:“我还不饿,先进屋说吧。”
银筝称好。
门被关上了。
二人进了屋,银筝点了盏灯放在桌上,见陆曈站在院子前望着窗下出神,就问:“姑娘在看什么?”
“花。”
陆曈道:“去年你我刚搬至此处时,一朵花也没有。”
窗下栽的菊花开了三两朵,一阵秋风过,蕊寒香冷,清致贞姿。
银筝爱养花,又爱打扫小院,自打她们搬来这院子,一年四季不同花开,总是鲜妍。
“院子是别人的,日子却是咱们自己的。几株花又不值钱,看着能让人心里舒坦。”银筝笑道:“姑娘要是喜欢,咱们院子里还可以养点鱼。回头去官巷挑几尾漂亮的,带红尾的,我看那些大户人家都这样。”
陆曈笑起来。
银筝觑着她:“姑娘瞧着今日心情不错,可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算是吧。”陆曈转身进屋,“对了,银筝,我明日有个重要应酬,你替我选一件好看的衣裳吧。”
银筝一听,登时高兴,二话不说快步进屋,从黄木柜里捧出好几件衣裙来。
“先前在葛裁缝那里给姑娘做了新衣,姑娘日日施诊也穿不上,天凉了穿着正合适。”她把衣裙摊在榻上,“不过姑娘,是什么重要应酬,若是须盛装出席的,这衣料恐怕还是粗糙了些,不如另做一匹?是宫里的贵人吗?”她眼睛闪了闪,“还是裴殿帅?”
自打裴云暎生辰日后,银筝再也没见过对方。
她不知陆曈与裴云暎发生了什么,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陆曈瞧着都比往日更沉默。有时候坐在窗前,长久地望着远处发呆。
她隐隐窥出一丝端倪,每回想问陆曈,却又被陆曈不着痕迹岔开,几次三番下来,也明白了过来。
她为陆曈惋惜,却又不知如何劝解。
银筝凑近陆曈,“你和小裴大人和好了?”
“不是他。”
陆曈微笑着,从满床衣裙里挑出一件玉色绣折枝堆花襦裙,“这件如何?”
“好看!”银筝点头,“姑娘穿这样浅色的最好看!”
陆曈得了肯定,便将衣裙放在一边,又将别的衣裳叠好。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银筝。
银筝莫名:“这是什么?”
“今夜戌时,你将此信送至殿帅府段小宴手中,要他交给裴云暎。”
“给裴殿帅的?”银筝迟疑,“姑娘为何不自己交给他?”
“有些话,我无法当面同他说清楚。银筝,你能不能帮我?”
银筝愣了一下,犹犹豫豫地开口:“姑娘,你该不会要与裴殿帅一刀两断、划清干系吧?”
陆曈只看着她不说话。
银筝便叹了口气,接过陆曈手中信:“我知道了。”顿了顿,又问:“不过,为何是戌时?”
陆曈看向窗外:“我明日晚些才会去医官院,今晚想吃仁和店的荔枝腰子熬鸭。你去买一碗,回来时,顺带将信带去殿帅府可好?”
“现在想吃荔枝腰子熬鸭?”银筝犯难,“仁和店荔枝熬鸭总要排队……”她说着,一眼瞧见陆曈正对她微笑,精神一振,想了想:“姑娘今日好似真的心情很好。”她起身,“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去排队,顺带再买点酒烧香螺。”
陆曈点头。
银筝说着就要出去,才一推门,听见陆曈在背后叫她:“银筝。”
她回头:“怎么?”
陆曈看了她一会儿,摇头笑了,道:“路上小心。”
银筝出去了,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陆曈盯着窗外梅树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拿起榻边那条玉色襦裙换上,走到梳妆台前坐下。
镜中女子芳年华月,皓齿明眸,一双极黑的眼睛眸色淡漠。
她拿起桌上木梳,细细梳理满头乌发,细心梳好发髻,末了,插上一只木槿花簪。
花簪伶仃纤细,陆曈看了片刻,又低头从妆奁里挑出两只乌金纸剪的蝴蝶,这是景德门灯夕时,银筝在灯市买的,她一次也没有戴过。
陆曈把蝴蝶簪在发髻两侧,微微一动时,蝶翅一扇一扇,展翅欲飞。
漂漂亮亮,干干净净。
做完这一切,她离开妆台,打开木柜,从木柜中取出四只瓷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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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罐冰凉小巧,陆曈把脸颊贴上去,许久许久,依恋地蹭了蹭。
她拿着瓷罐走到梅树下,将瓷罐中的泥土倒出来,一并掩埋在花泥里,又将瓷罐放回柜子。
最后,陆曈再看了一眼小院,关上门,提灯出了医馆。
夜幕降临,西街檐下灯笼摇晃,一片静谧。低矮平房里,一点点昏黄从窗缝透出,有小孩趴在窗前桌台,磕磕巴巴地默三字经。
“……窦燕山,有义方。教五子,名俱扬……”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陆曈停下脚步。
似乎在很久以前,她犯了错,回家时也被父亲这样罚抄三字经。
母亲想护,被父亲推出门外,木头做的戒尺又宽又长,映着父亲怒气冲冲的脸。
“养不教,父之过。陆曈,你如此顽劣,我教不好你,将来会有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的!”
养不教,父之过。
自己儿子犯了错,自该父亲来教育。
应该如此。
本该如此。
陆曈望着窗里的阴影,眸色一片淡漠。
“吱呀——”一声。
门被推开,昏黄溢了一地,葛裁缝的媳妇提着水桶从屋里出来,见到窗下驻足的陆曈一顿:“陆大夫?”
陆曈颔首。
妇人把水桶里的残水泼在屋外地里,笑着问道“这么晚了,去哪里呀?”
陆曈微笑:“回家。”
“噢。”妇人点了点头,又提着水桶进屋去了。
走了两步,忽又反应过来:“不对呀,仁心医馆不是后头嘛,陆大夫怎么往南边走?”
她开窗探出头去看,夜里起了薄雾,看不见女子的影子。
灯笼微光在脚下晃荡,浓重寒雾里,暖色的光驱走所有寒意。
陆曈微笑着走在夜色里,神色一片平静。
她要回家了。
终于,可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