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云楼里,没了多年前人群的热闹。采莲笑着解释,丁妈妈病逝后,入云楼里许多姑娘便离开了。嫁人的嫁人,回家的回家。采莲也并未再找别的姑娘进来,城中花楼亦不缺,花游仙去了扬州后,入云楼生意已经大不如前,姑娘们一走,几乎是门可罗雀。
“也没什么不好的,寻常大家也会做些别的胭脂水粉小生意赚点钱,凑合着过日子也算够了。”采莲笑道:“只是姐妹们无别的地方可去,入云楼是妈妈一手建起来的,也就是姐妹们的家。”
人当有满足之心,她们现在这样,也很好了。
花游仙请众人在宴厅坐下,先吩咐人去布置酒菜,一边问燕贺他们:“小少爷们如今又在做什么?”
几年过去了,少年们早已长成了青年,不再有过去的青涩之态,却也能看出来,各个经历不凡。
“在下如今做了个大夫,”林双鹤轻摇折扇,一本正经道:“不过只医女子,承蒙天下人抬爱,得了个美名‘白衣圣手’,惭愧的很。”
禾晏诧异的朝林双鹤望去,林双鹤虽然平日里口无遮拦,但自打重逢以来,还是第一次看他自己显摆自己。
大抵是在年少时倾慕的人面前,总想表现的好一些。
“这一位就更厉害了,”他拿扇子指了指燕贺,“归德中朗将,燕将军。”
采莲惊讶极了,“小少爷们如今好厉害!”
燕贺莫名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自己的马尾,哼道:“不及封云将军厉害。”
“封云将军?”花游仙一愣,顺着燕贺的目光看去,瞧见肖珏平静饮茶的模样,“肖少爷……就是如今的封云将军吗?”
林双鹤:“正是。”
花游仙与采莲同时倒抽了口凉气,当年那群少年自报家门,唯独这一位与其中一个戴面具的少年不曾开口。当时大家都以为,要么是他们二人的身份太过贵重,不好泄露,要么就是身份平平,不值得特意一提。只是花游仙心中却觉得,以那白袍少年的出色容貌风姿来说,当是第一种。
如今隔了这么多年,却怎么也没料到,他就是大魏赫赫有名的右军都督。
“这一位就更巧了,”林双鹤指了指杨铭之,不知是以什么心情玩笑开口,“如今你们金陵城的巡抚,就是这位杨大人了。”
杨铭之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
花游仙与采莲不知道其中渊源,反而高兴极了,道:“看来杨少爷与金陵城是真的有缘,实在是太巧了!”
“可不是。”林双鹤哼了一声,“怎么这么巧。”
“这两位公子瞧着有些眼生,”花游仙看向禾晏与楚昭二人,疑惑的开口。
“他们二人是第一次来金陵,”林双鹤解释,“这一位姓楚,你们叫他楚公子就好。这一位嘛,是在下的好友,年纪轻轻就已经得了陛下亲封武安郎,亦是肖都督的手下,叫禾晏。”
“楚公子,禾公子。”花游仙笑着行礼,“既是第一次来金陵,就一定要尝尝入云楼的酒菜了。”
此话一出,林双鹤眼前一亮,“游仙姑娘,难道入云楼的厨子还是当年的人吗?”
花游仙笑着点头:“酒菜都是楼里姐妹自己做的,与从前一模一样,小少爷们若是喜欢,大家就很高兴了。”
禾晏还记得入云楼的酒菜确实一绝,同朔京酒楼里的全然不同,清甜醇厚,令人回味无穷。她后来回到朔京,禾家不曾亏待吃穿,可却再也没有尝到如当年入云楼里一般的佳肴了。
寒暄的时候,不多时,便有人端着酒菜送到长桌之上。都是些家常小菜,鸭油酥烧饼、梅花糕、小馄饨、赤豆元宵、猪油饺饵……金灿灿,香喷喷。下午到了金陵后,还一直不曾用饭,禾晏早就饿了。见众人只顾着说话,忍了忍,终于还是忍不住,自己默默地举了筷子,捧着面前的熏鱼银丝面,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银丝面又细又软,煮的入口即化,热腾腾的一下肚,就将胃里的馋虫全部勾出来。禾晏见没人注意,又夹了一块水晶包子。
林双鹤正与花游仙说起这些年的趣事,当年贤昌馆一同前来的少年各自又去了何方。禾晏一边听,一边不耽误吃饭,手不停,抓了一块开花馒头。
菜肴自然是好吃的,尤其是刚刚经过润都城里连干饼都吃不饱的日子,连豆腐脑都成了比御膳还要珍贵的东西。禾晏瞧见长桌的另一头还放着一盘糯米藕,就有些蠢蠢欲动。
入云楼的糯米藕,香甜可口,一口咬下去,似是咬下了小桥流水,风清月朗的江南水乡。她当年便很爱吃这一口,还记得第一次来入云楼的时候,那一盘糯米藕都叫她吃了个干净。于是便想趁着大家都在说话的时候,偷偷的夹一块来尝尝,是否还是过去的那个味道。
可惜的是,这盘糯米藕实在是很不巧,恰恰放在了长桌上,离她最远的那一头。
禾晏奋力举起筷子,试图伸长手夹起来,可惜的是离得太远,若是站起身夹菜,又显得太过失礼。尝试几次,便只得无可奈何地放弃。她心中正叹息着,下一刻,忽然见自己面前的碗盏里,出现了一块糯米藕。
禾晏一愣,就见肖珏放下筷子,仿佛刚刚做这件事的并非是他。他也没有看禾晏,侧头听林双鹤说话,似乎做这件事只是随手之举,并未放在心上。
禾晏的耳尖微微一红,还没等她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就见自己面前的碗里又多了一块糯米藕,她一愣,下意识的抬头,正对上楚昭含笑的神情。
桌上的谈话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禾晏的碗里突兀的多了两块糯米藕,而桌上的其他人全都盯着她,目光意味不明。
禾晏眼前一黑,这算什么?她就想悄无声息的夹个点心吃吃罢了,怎么还成了众人关注的中心?
这一头楚昭笑容和煦,一如既往,那一头肖珏平静的看着她,令人如坐针毡。
燕贺蹙眉看了她一会儿,筷子点了点碗的边缘,开口道:“我想问问,武安郎,你是什么皇亲国戚吗?”
禾晏:“......不是。”
“既然不是,”燕贺不可思议的发问,“为什么他们两个人,”他拿筷子指了指肖珏,又指了指楚昭,“会做出这种争宠一样的行为。”
“争宠”这个词一出来,禾晏就悚然了。
还没等她想好要怎么回复,林双鹤已经笑起来,伸出筷子将楚昭夹给禾晏的那块糯米藕夹走,笑道:“哎,我最喜欢吃的就是糯米藕了,还是楚四公子懂我。真好,”他咬了一口,“好甜!谢谢楚四公子了。”
楚昭见状,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并未说什么。
禾晏这才松了口气,林双鹤这个人精,还好将此事圆过去了。要不然肖珏指不定在心中怎么想她。不过楚昭也是,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给她夹菜?这行为要是落在旁人眼中,难免会觉得奇怪。
倒是花游仙像是看出了点什么,笑盈盈的拍了拍手,一个梳着堕马髻的姑娘便提着一小坛酒上前。
“小少爷们许久没喝入云楼的碧芳酒了吧。”她将酒坛摆上桌子,“这坛碧芳酒,今年只剩下最后一坛了。”
随侍的姑娘取来几盏琉璃杯,碧芳酒一入盏,青碧莹莹,芳香扑鼻。禾晏还记得少时入云楼里的酒甜滋滋,清冽冽的,喝的人微醺,却又不至于大醉。一时十分期待,待姑娘就要往禾晏面前的酒盏倒酒时,肖珏瞥了她一眼,突然开口:“给她一碗牛乳。”
禾晏:“......”
倒酒的姑娘也是一愣,不知所措的看向肖珏。禾晏莫名其妙,问:“都督,我为何要喝牛乳?”
这人非常淡定,道:“牛乳长高。”
燕贺摸了摸下巴,审视的目光在禾晏身上一掠,点头应道:“确实,这小子的确矮了些。”
花游仙笑起来,“肖少爷,入云楼没有牛乳。碧芳酒是性烈了些,怕是这位小公子喝不了,丁香,你去取蔷薇露来。”
不多时,就有姑娘取了蔷薇露来,蔷薇露一入盏,是和碧芳酒截然不同的浅红色,禾晏端起来抿了一口,不由得一愣。
这酒,竟与当年她在入云楼尝到的甜酒,一模一样。
一边的燕贺也抢过来到了一盏,只喝了一口就皱眉道:“这什么?甜滋滋的,跟果子露似的。”
“这是蔷薇露,平日里是给姑娘们自己喝的。”
燕贺毫无所觉,嘲笑禾晏道:“武安郎,听到没有,这是给姑娘喝的!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禾晏真是无言以对。正想着要如何回话才不失礼时,一边的林双鹤为她解了围,林双鹤摇了摇扇子,不紧不慢道:“燕南光,你少时就来入云楼,如今又来入云楼,此事你夫人知道么?”
燕贺脸色大变。
“承秀姑娘最重礼仪,夏大人也洁身自好,夏家人只怕无一人上过花楼,偏偏在你这儿破了例。不知承秀姑娘知道此事,会如何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