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在和政县外汇合扎营,伏弗陵氏也主力尽出,打算利用和政县的地形优势顽抗,逼迫唐军退兵。
双方在岷州城外试探性打了一场,吐蕃败退,被斩首数百级,随后便一心一意守城了。这还不算,据审讯俘虏得知,伏弗陵氏还在溢乐(岷州州城)、佑川(岷县东南、宕昌西北)两县大肆征兵,几乎把成年男子抽调一空,到和政县一带布防,厚实前线兵力。
这是很明显的“御敌于国门之外”的策略了。
杨悦拿着地图思虑一番之后,定下了一策,即拣选精锐步卒三千人,沿着山间小道,南下到了山的另外一侧。
王遇觉得这个计划大胆至极。洮水在岷州附近拐了一个大弯,由东向变成了西向。目前大军屯驻的地方就是西北流向的河谷地带,而杨悦则是亲自带着这三千人,走了数十里的山间小道,绕道了东南流向的另外一侧。
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如此不辞辛劳,且如此大胆,王遇都有些佩服这个老头的用兵:诡诈、突然、意想不到。
今天是七月十二日,在投顺向导的带路下,杨悦顺利地抵达了野狐峡。
这道险隘附近空空荡荡的,显然没人想到唐军会翻山越岭到这一侧来,更何况和政县那边攻势很急,已经逼迫得他们不得不把全部精力转向了北面,后方空虚无比。
“都休息一下吧。”杨悦在亲兵的搀扶下坐了下来,拿出食水补充体力。
他的手有些颤抖,看得出来很累,但精神却是异常地亢奋。
军士们在山谷里散坐了一地,默默地吃着醋饼。跟着杨指挥使打仗,胜仗固然不少,但总是游走在拼命的边缘。
走了几天山路,大伙的军服多多少少都有些破损,干粮也顶多再撑三天。这仗打得,真是一言难尽。
不过大伙对杨将军也是佩服的。他总是充满热情,不断鼓劲,提升士气。
尤其过来的大多是新泉军的士卒,杨悦是他们的第一任军使,平时赏罚分明,与大家同吃同住。南下以来,更是连战连胜,每个人都能领到不少赏赐,因此还是愿意听他指挥的——能打胜仗就行了,累点倒也没啥,总比一场大败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强。
野狐峡外飞鸟阵阵,涛声隆隆。
三千军士默默吃完醋饼后,又踏上了征程。
他们这次不再隐蔽身形,而是快速行军。过了野狐峡后,便是一路坦途。河谷道开阔又平整,似乎还是天宝年间重新整修的驿道,路两旁甚至还能看到已经废弃的驿站遗址。
十四日午后,大军抵达了岷州城南数里之处,隐蔽在一处山谷内休息。
杨悦不顾众人反对,亲自前出侦察。
灰色的岷州城墙几乎只剩小半截了。城墙轮廓之外,是大片平整的农田,田间还有人在劳作。
农田之外的低洼河谷地带,水草丰美,是吐蕃人的牧区。
每年春夏河水漫溢,淹没了河道两岸的草地,并将大量泥沙沉积在上面。洪水退去后,牧草便疯长起来,且鲜嫩多汁,用这种牧草喂养的牛,据说味道特别鲜美。
杨悦仔仔细细看了很久,将各个要点都记了下来,然后便返回山谷,分派各部任务。
天空突然阴沉了起来。七月的河陇山区,气候就是这样多变。
一道道电光撕破长空,令人毛骨悚然的雷霆之中,倾天而来的滂沱大雨很快笼罩了大地。
洮水岸边的哨所内,论悉吉将一把藏矛靠在墙上,准备吃午饭。
哨所内还有五六个人,他们已经吃完了,正在大声谈笑。
论悉吉叹了口气,都是部落里新征来的毛头小子,以为打仗是一件好玩的事情,一个个兴致勃勃呢。
以前哨所里有十几个人,如今都调往北方了。节儿带着大军与唐人对峙,每天都有不少人死去。部落里一个又一个男人被征发走,如今留在后方的,都是些不会打仗的少年。
唉,希望唐人赶紧退去吧,这是论悉吉唯一的奢望。
他打过仗,知道打仗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同时也很残酷,绝对没有少年们想象的那么充满英雄气概。杀人与被杀,人像草木一样被砍倒,死状凄惨难看,没有任何尊严,也没有一点价值。
他一共上过三次战场,每次都被人嘲笑懦弱、怕死。但他不以为意,因为嘲笑他的勇士都死了,只有他到现在还活着。
活着,比什么都好啊!
哨所外面的老狗突然狂吠了起来。论悉吉一个激灵,冲上前去拉开了屋门,猛烈的南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泼洒了进来。
论悉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体微微有些颤抖。
正在谈笑的少年们见了,有些责怪他将地面弄湿了,晚上大伙还要睡觉呢!
有人上前推了他一把。
论悉吉像是突然回过了神一般,抬起右手,指着山下的河谷大道,颤声说道:“唐……唐人大军!”
少年冲出大门,向山下望去,只见洮水岸边的大道上,数道褐色长龙正在齐头并进。
一道道闪电落下,唐人军士兵刃上反射的寒光是那样刺眼。
完蛋了!少年瘫坐在雨水中。
论悉吉冲到了一处棚子下,抄起一根木栓,就准备撞钟示警。
突然间只觉背心一阵剧痛,论悉吉踉跄地扑倒在地。
被投矛击中了!完蛋了!岷州也完蛋了!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天昏地暗之中,三千泥猴般的唐人士兵冲进了几乎完全不设防的岷州。
刀斧从天而降,杀戮就此开始!
杨悦冲进铺天盖地的大雨之中,仰天大笑。
他的赌博成功了,岷州完蛋了,伏弗陵氏完蛋了!攻下了这座城,俘虏了吐蕃全部的老弱妇孺,切断了前线的后勤补给。面对王遇所部万余人的猛攻,伏弗陵氏将一败涂地。
陷蕃百余年的岷州,自此将重归大唐的怀抱。或许,这也是本次西征的终点,也是他杨悦的终点。
等了大半辈子,死而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