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就是星汉、天体理念,邵树德不打算大改,只会按照自己的喜好,在细微处和看不见的地方做改动,不破坏整体风格。
封渭匆匆离去之后,在外边等待许久的王知言被请了进来。
他的面色不是很好,看起来有些发白。
他本不信这个世道之中,有人能统一天下。藩镇割据的痼疾不是一两代人能清除的,当先挑战之人必将受到残酷的反噬,最后与割据势力或思想同归于尽,为后兴起的真主做嫁衣。
但他见到了什么?一个自大狂?煞有介事地开始修起了宫殿,人生短短数十年,你真能料理天下诸侯吗?还是在不制造第二个威望可以比肩你的人的情况下。
但轻视之余,又有些战栗。
他也是读书人,对这个天下总有些畅想,对第一个跳出来接受反噬的人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但佩服归佩服,他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不能独为自己而活。夏王想要一统天下,我就要抗拒一统天下,这是利益之争,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让王别奏久等了。”邵树德吩咐他坐下,然后说道:“罗帅可好?”
“甚好。”王知言看着这个古铜色皮肤、气质略为坚硬的武夫,说道。
“罗帅遣你而来,定有要事。”邵树德笑道。
“殿下,昔日衙将李公佺作乱,罗帅病重,中外骚然,故请殿下率军来援,以壮声威。”王知言说道:“今者罗帅病体渐愈,沉疴尽去,衙内又英明神武,大破贼军。李公佺部众降者不计其数,覆亡只在顷刻间。”
他说了这么一大通,邵树德坐在那里,认真听着,并不发表意见。
王知言看了他一眼,道:“也不能让殿下白跑一趟。罗帅有言,殿下既为宣武军节度使,一河南,一河北,自当礼敬往来,今愿给珍宝三百乘、钱三十万缗、绢五十万匹、粟麦七十万斛,以做酬谢。殿下收下财货后,可收兵回河阳,两镇邻睦,岂不美哉?”
邵树德笑了笑,河北藩镇还是富。王镕给朱全忠、李克用同时塞钱,一次各给二十万缗钱、绢二三十万匹,还不止一次。这是天宝年间才有的财力——当然事实上也差不多,河北户口差不多已接近这个程度,河南就差远了,安史之乱主战场,后来百多年间战事也多,人口损失严重,已经让河北拉开了差距。
具体到罗弘信答应的财货钱粮上面,三百乘珍宝比较虚,具体什么东西、多少件完全没个准,当初董昌前后献给朝廷的财宝都比这要多得多。
钱、帛、粮比上次又涨了一些。罗氏父子现在应该很缺钱,今年的两税到手后会稍稍宽裕一些,但许诺的这笔钱粮肯定需要分期付款。
当然邵树德也看不上这些东西。在他眼中,土地、人口才是真正的财富。
“退往河阳?”邵树德停顿了一下,道:“据我所知,天使已经出京,前往孟州。”
王知言下意识觉得不妙,问道:“夏王何意?”
“朝廷已授孟帅宋乐为河阳三城、孟怀相卫节度观察处置等使,赐军号‘天雄’,治孟州。”说到这里,邵树德看了一眼王知言,轻声道:“王别奏,相、卫亦是河阳镇属州啦。”
王知言霍然起身,脸色铁青,道:“这便是没得谈了?”
“王别奏何必动怒?”邵树德亦起身,摇头道:“明人不说暗话,吾之志向,你应该知晓。这天下分崩离析一百四五十年了,而今各镇形同国中之国,几与春秋无异。元和年间讨平淮西,申、光、蔡百姓竟然不知天子,不知圣人,不知是哪国百姓,数十年不沐王化便这个样子,况一百五十年乎?河北,我必取之。”
“殿下何苦如此呢?”王知言被这一番话震住了,心绪有些翻涌,不过还是说道:“便是改朝换代,殿下自做洛阳、长安天子,魏博上表称臣,天下安乐,岂不美哉?昔年汉高立天下,尚有诸侯国,殿下就容不下裂土之藩镇?”
“若天下士民、武夫、官员还如汉高时那般淳朴,有忠义之心,我又岂会容不下藩镇?”邵树德说道:“但现在绝无可能。”
王知言沉默了。汉高时朝廷各项制度比现在还粗疏,将相权力更大,可钻的空子更多。现在么,兵将分离,后勤分离,制度看似比汉高时严密,但造反的人极多。邵树德的话没有错,有这个担忧很正常。
不过立场不同,没什么好说的。
“殿下要以一己之力挑战一百五十年约定俗成的规矩么?难道不怕反噬?”王知言厉声道:“河北户口殷实,财货山积,人心可不一定思定。一旦乱起,邵氏真能坐稳江山?难道不会二世而亡,为人做嫁衣?”
艹,人心思乱这句话都说出来了。邵树德暗骂,但又找不到理由反驳。
你可以说河南久经战乱,人心思定,但河北安宁和平了一百多年了,人心真的思定吗?
“王别奏想说的是首倡必谴,殿兴有福吧?”邵树德说道。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王知言见邵树德晓得厉害,脸色稍霁,道:“殿下年已四十,还有多少年可以拼呢?这样与全天下武人为敌,与一百五十年形成的规矩为敌,实属不智。我知殿下有大志,愿回魏州说服罗帅,异日殿下举大志之时,愿第一个响应,上表称臣,如何?”
“王别奏还是回去吧。”邵树德突然笑了,说道:“关西经营多年,洛汝也都是我的人,我至不济也可当个西魏之主。既如此,挑战一下又何妨?有什么反噬,我接着,纵死不恨。”
王知言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