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又笑。这话说得他心里舒坦。
“打完契丹就班师洛阳。”邵树德收起笑容,道:“真话。”
宋乐心情稍复,拱手道:“如此,老夫便无话了。国朝虽说有三京,但东京实乃根本重地,陛下可不能本末倒置。”
“宋师多虑了,多虑了。”邵树德打了个哈哈,道:“对了,今日有日本僧人觐见,宋师不妨一起听听。”
“臣遵旨。”宋乐应道。
不一会儿,仆固承恩领着惠空和尚走了过来。
“禅人惠空拜见大夏国皇帝陛下。”惠空行礼道。
“宣宗朝随慧萼法师入朝的真如法亲王可还健在?”邵树德看了看这个日本和尚,见他年岁不大、身量不高,但煞是肥胖,顿时有些奇怪,日本僧人待遇这么好?
真如法亲王是日本平城天皇之子,曾被立为皇太子。
平城天皇在未登基前,曾娶藤原百川之女藤原带子为妃,后亡故。然后续娶藤原百川的侄子藤原绳主与藤原药子之女为妃,藤原药子也跟着女儿一起入宫。后来还闹出了母女二人共侍一夫之事,即平城天皇的不伦丑闻。
当然这不算什么。平城天皇还娶了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父亲更是娶了三个亲妹妹,这都不是事。
日本大同四年(809),平城天皇因身体不适,让位给皇太弟神野亲王。
神野亲王登基,是为嵯峨天皇。嵯峨天皇又投桃报李,立已经是太上皇的平城天皇之子高岳亲王为皇太子。
后来,平城上皇因为过于宠信岳母藤原药子,并在她的撺掇下意欲复位,失败。皇太子高岳亲王被废,出家为僧,就是真如法亲王了,又叫头陀亲王。
头陀亲王潜心礼佛,曾跟随慧萼入唐,这一点是被记录在案的,但也仅此而已。
“陛下,真如法亲王已在四十年前故去。”惠空答道。
邵树德点了点头。
这就是不知日本历史了,前唐都没什么记载,他更无从知晓。
“而今是宇多法皇之子在位。”惠空答道。
说完,又解释了一番,原来是皇帝出家为僧,让位给儿子了,故称“法皇”。
邵树德轻轻颔首,他对日本皇室间的破事不太感兴趣,他只想搞钱,于是问道:“昔年日本商徒有赖新罗中继,今新罗国乱,贸易大减,日本国中可有想法?”
“陛下,禅人只知礼佛,不通商贾之事。”惠空回道:“不过,贵国明州境内,每隔两年便会有一艘船行至敝国,携带许多货物。”
“两年才一艘船?”邵树德讶道。
“风波险恶。”惠空摇头叹息,宣了一声佛号。
他的意思很明了,就这几年一次的贸易,其实都是赌命。日本来唐僧人、遣唐使等官员,经常搭乘唐商船只返回日本,但沉船率高到可怕,日本国内多有记载,看着就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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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选择的话,日本商人宁愿经由新罗中继,也不愿直航。而这,其实也是唐代大多数时候的中日贸易常态。直航大唐的日本商船不是没有,但比较少,中日贸易利润的大头,让二道贩子新罗人挣去了,日本、大唐都没吃到多少。
当然就整体而言,在安史之乱后的晚唐时期,因为新罗海盗肆虐日本、新罗四分五裂等因素,日本开始转变对新罗的态度,唐商逐渐崛起,吃掉了部分新罗商人的份额。而这些唐商,主要来自明州——钱镠的地盘。
在沉船率居高不下的情况下,明州商人依然前赴后继去日本,日本那边也有商船开来明州,可见其利润之高。
“明州输出何物?”邵树德问道。
“越绫、青瓷、佛像、药材、香料、书籍。”惠空说道。
其实应该不止,但惠空只知道这些品类。当然实际上也差不多,这些确实是主要出口商品,占了大头。
“从日本带回何物?”
“主要是砂金和铜,另有刀剑、扇子、干海货之类,较少。”
邵树德与宋乐对视了一下,又问道:“日本盛产金、铜?”
“有一些矿,但不通冶炼中国之法,产出不济。只能贱卖砂金之类给明州商徒。”惠空答道。
这僧徒很懂行嘛,还说不通商事!邵树德有些惊喜,道:“何不直航大夏?朕治下亦有白瓷,清河绢乃天下名品,远胜越绫,法师或可回国禀报一番,令贵国商徒直来海州。货物,要多少有多少。”
他记得日本其实一直盛产金银铜。但在14世纪初以前,因为与中国的贸易量有限,且很多是以货易货的形式,对金银需求量不大,因此并没有刺激到日本金银扩产。
后来,随着贸易额与日俱增,且中国对日本商品需求量减少,出口量大增,日本不得不用金银弥补贸易逆差,这才刺激了其国内的银矿开采。需求上来之后,白银开采技术也慢慢进步,随着大森银山(石见银山)的开发,白银产量逐年增加,成为明朝白银主要来源之一。
明朝当时另一大白银来源是墨西哥,即西班牙的马尼拉帆船贸易。
但这个贸易规模不大,马尼拉帆船队两年一次,从太平洋东岸的阿卡普尔科出发,横穿太平洋,抵达马尼拉的甲米地造船厂修理、维护船只,然后北上,贸易完毕后,再由黑潮航线,返回墨西哥。
马尼拉帆船队一般只有1-2艘船,两年一次,中间还停过。
邵树德觉得经此输入明朝的白银数量,可能还不如日本多。毕竟墨西哥、秘鲁两大总督区的白银,主要是通过弗洛塔船队(母港塞维利亚)和加亚阿内斯船队(母港加的斯)送回西班牙本土的——这两支船队规模极大,每支少时也有十余艘船,一般是三十多艘,单艘船的吨位也远超马尼拉船队,且每年都运。
日本,其实对明朝的货币改革作出了突出贡献,是西班牙人所不能及的。
“陛下,禅人欲在五台山修行,不想归国。”惠空法师一脸难色。
“哪里修行不都一样么?”邵树德笑道。
“于五台山勤奋修持,死于中国,下辈子可作中国之人,便得长居五台山矣。”惠空法师说道。
邵树德默然,这和尚的执念好深。听闻五台山“名人堂”里还有不少印度人,一个个跑来就不走了,想见见文殊菩萨。娘的,如果有经商头脑,这绝壁是个朝圣旅游胜地啊。
“朕闻慧萼法师曾于五台山肩负佛像归国,朕可令人赐你两件五台山佛像,并高僧所译经书百卷,由你带回国,如何?”邵树德开出了条件,问道。
惠空默默想了一下,似乎挺不错的?回去了还可以再来嘛。于是应道:“禅人谨遵皇帝陛下之命。”
邵树德大喜,立刻唤来卢嗣业,令其拟旨发往杭州,要求钱镠选派去过日本的明州商人、水手二十人前往海州听令。
这次,他打算让平海军派出一艘船,载运货物及惠空法师返回日本。
日本恢不恢复遣唐使或遣夏使什么的,他不在意。他更喜欢两国贸易能上一个新台阶,越多越好。
没有足够的贵金属,想要发展规模大些的手工业或简单的机器工业,困难重重,甚至基本不可能。
最简单例子便是商品价格。
前唐那会,如果粮食丰收,斗粟价格甚至会跌到两钱、三钱,史书以为太平盛世。但在邵树德看来,这是严重的通货紧缩。
流通金属货币本来就少,如果有人大量熔铸佛像、制铜器,造成市面上银根紧缺,再叠加粮食丰收,就会出现这种可笑的价格。
后世出土的很多北朝以来的墓葬,发现了大量东罗马金币随墓主下葬,可见贵金属在当时的紧俏程度。
邵树德在坊市推行记账货币二十年,而今洛阳粮价基本维持在二三十钱、三四十钱每斗的区间内,民间钱荒的状态已经得到极大缓解。
但这还不够。
没有价格革命,不可能出现工业革命。在货币体系一团糟的情况下,伱还想发展工业,只能是天方夜谭。
夏、日贸易之事,他决定亲自推动,一定要大干快上,为中土源源不断地输入贵金属。继而刺激日本国内的相关采矿、冶炼产业,让他们挖更多的金银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