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諲撰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
圣人已经赐了他一座洛阳的宅邸,这说明很快就要赦免他的罪责,那么怎么不顺便把柔娘也释放了呢?
难道—大諲撰心中惴惴不安,联想到那些中官现在都是用嘲弄的眼神看着自己,大諲撰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坐在他对面的契丹酋豪耶律辖底。
辖底腊月初就到了,这也是他第一次来中原。
逛了一圈之后,原本意气风发的他就变得十分沉默。儿子迭里特不解其意,特地询问,但辖底没心情和儿子废话。
其实沉默的原因也没别的,就是被震撼到了。
他现在完全可以理解阿保机拼了命也要南下的原因,这里实在太富庶了,远不是契丹或渤海可以比的。
但这样的认知,也让他十分难受,更有些惶恐。
契丹经历过大败,实力没剩下多少了,分到他手上的更是少之又少。就这个鸟样,还能怎么办?到了五月间,说不定又要被驱使着去攻阿保机,继续消耗实力。
但他能怎么办?没有任何办法啊。
这个天下,还有没有王法了?邵树德凭什么将所有地方都牢牢攥在手里,不给别人一点活路?想到此处,辖底郁闷地连喝三大碗酒。
对面的大諲撰还在东张西望。
辖底看了他一眼。这厮是个碎嘴,也是藏不住心事的主,他已经知道大概情况了。对此,心中只有冷笑。邵树德是什么德行,你不清楚吗?何必自欺欺人?
唉,夏人要是没北进就好了。渤海君臣如此可笑,早晚要被契丹吞井,届时说不定就有了与夏人掰一掰手腕的能力了?
「我说,你能不能消停点?」辖底不满地放下酒碗,对大諲撰怒目而视。「关你屁事!」大諲撰对契丹人没有丝毫的好印象,直接骂道。
「哼哼!」辖底心中怒极,嘴上说道:「不用看了,看也看不着。掖庭的人不会来给咱们上菜。」大諲撰语塞,好像有点道理。但还是不甘心,嘴里念念有词:「柔娘到底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辖底哈哈一笑,道:「兴许在养胎呢。」
这个蠢货。入了掖庭的女人,不是干活干到死,就是被赏赐给文官武将。「你······」大諲撰如遭雷击,
嗫嚅道:「你怎么凭空污人清白?」
「污人清白?」耶律辖底冷笑连连,他本就是随口一说,但现在想想还真有这个可能。
于是继续刺激道:「你以为大氏在渤海算什么?高氏比你家历史更悠久,血脉更尊贵。高句丽王族后裔,在渤海五京十五府三独奏州都有大批良田,无数部曲,真要细算实力,比大氏强多了。」
「高氏跟了邵树德有什么不好?没有你妻子,高家也会献上一些嫡脉女子入宫伺候。」耶律辖底说道:
「方才那句话,其实是在恭喜你,别听不出好赖。」
「嘭!」大諲撰用力拍了一下案几,杯盘四溅。左边的钟国时、彭彦章相对无言。
距离隔得不远,他们都听到了。亡国之君的下场么,不奇怪。
大諲撰右侧的案几旁,坐若播州九部蛮獠大首领、刺史罗太汪—是的,他本人亲自来了。罗太汪对面,则是女真宝露州刺史、都督、落雁军将校完颜休。
再远处,还有王师范之弟王师克、前岭南西道节度使叶广略之子叶场······这个桌次安排,委实是有点东西的。
割据诸侯纷纷至京,低头顺服。
有人得授高位,喜气洋洋,连连敬酒。
有人被待以上宾之礼,面色红润,还算体面。有人泯然众僚之中,默默无闻,闷闷不乐。有人则妻子不保,绿得心慌意乱······
耶律辖底突然之间就感觉很无力,没心思逗弄大諲撰了。
他们以前是仇敌,刀兵相见,你死我活。如今坐在一张案几的两侧吃饭,物是人非,让人喟叹不已。「诸侯尽入吾彀中······」不远处的曦日楼上,邵树德默默看着。
小腹微微隆起的渤海王后高氏在为他斟酒。草原明珠、八部可敦月理朵在为他切肉。一身盛装的梁王妃张惠为他煮茶。
唐淑献皇后何氏端来了亲手做的蜜饯果子。
底下都是他的官员,管理着他的土地,执行着他的命令。诸侯们尽皆俯首,规规矩矩。
邵树德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莺莺燕燕,非但没有丧失斗志反而从心底涌起一股豪情。大丈夫当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