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用抬起头,就能感受到进士们时不时刺来的目光——当然,不是对着他的,而是邻座的徐寅。
徐寅泰然自若,饮酒、吃肉,与人说话,没有丝毫异样。
“耶律郎君的策文也不错。”徐寅放下酒樽之后,扭头看向耶律全忠,说道:“我能得农状元,实有些侥幸。”
“状元郎过谦了。”耶律全忠说道。
徐寅摇了摇头,道:“恰逢圣人重视海贸,我将福建的茶山、果园与其联系起来,挠中了圣人的痒处,如此而已。”
他这话大体是对的,但还是有些谦虚。
徐寅本身是传统文人出身,文学功底很高,字写得漂亮,试卷上的用词也非常考究,这些都是加分项。再加上本身内容出众,得农状元是正常的。
“状元郎倒是……坦率。”耶律全忠拱了拱手,笑道。
殿试完成之后,所有人的策文都被凋版印刷,编纂成册。耶律全忠读了徐寅的文章,确有几分门道。
徐寅认为,福建多山少地,故不多的平原、河谷地、山间盆地要妥善利用,种植粮食。
不便种粮的山区,考察其气候,或改造为茶园,或建果园,如此不一而足。
当然,如果仅仅只有这些,谈不上有多出彩。
徐寅在策文中提到,唐时就有大食胡商采买茶叶,然数量不多,近年来则有所增加。
他敏锐地发现了这个事实,于是提出了一种可行性:一、让胡商仰慕大夏文化;二、宣传茶叶的好处。
外人仰慕大夏,那么就会下意识模彷夏人的生活习惯。作为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都要饮用的茶水,是很容易得到胡人青睐的——在此,他甚至举了吐蕃赞普从蜀中、江南等地采买茶叶的例子。
第二点就更好理解了,宣传茶叶的好处,让人买更多嘛。
徐寅最后来了一段总结,他认为福建固然产茶,但规模、名气比起江南、蜀中都要大大逊色,这是不正常的。
福建多山,气候适宜茶树生长,又濒临大海,如果就地产茶,运到泉州等地出售给外洋商人,则国朝又增收入。
应该说,非常有见地。
邵树德看了也觉得非常惊艳。
福建茶之所以产量、名气都不大,与福建的发展程度有关。
大夏开国之后,福建还屡遭动乱,洞蛮与官军打得不亦乐乎,王氏家族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上位发家的。
战争一起,自然损失不少人口。即便有北人南迁,但人家第一站是淮南,第二站江南,经层层“过滤”之后,来到福建的人已然不多了,能弥补战乱损失的人口,就已经不错,甚至根本无法弥补——大量叛乱洞蛮被发往辽东。
整个福建道,目前只有四十余万编户人口,可能是全国人口最少的一道。为此,当初福建置道时,就有人提出异议,认为将福建五州并入江东道即可,可见一斑。
邵树德非常认可徐寅的思路,认为这样有助于发展福建地方的经济,增加人口——这种人口不需要官方花钱移民,他们受经济利益驱动,会自己跑去福建。
而且,经济发展了,编户齐民的阻力就没那么大了。洞蛮也没那么头铁,最终会在经济、军事的双重打击下,渐渐归顺,福建一道就算安稳了,成为又一个开发完毕的地方——这个过程可能要持续上百年甚至更久。
读完策文后,邵树德果断授予徐寅秘书郎的官职,让他与陈逖一起,成为仅有的两个秘书郎。
“耶律郎君——”徐寅看了眼远处被众星捧月的陈逖,笑道:“进士录了108人,农科才32人。从今往后,咱们还得同舟共济啊。”
耶律全忠默默点了点头。
派系问题,无论哪朝那代,都从来没有消失过。
为了自己的日后的仕途,他也得站在农学这一边。
坊中传闻,108名进士除少数当朝官外,绝大部分前往各道,担任县一级的九品官员,即县丞、主簿、县尉之类。
少数佼佼者,直接授予县令之职。
32名农科中举士子,除徐寅外,没有一个县令,全部是县里面的左贰官员。更准确地说,绝大多数是县尉。
原因是中书侍郎赵光逢上奏,提及县尉的职责:“亲理庶务,分判众曹,割断追催,收率课调。”
简而言之,一县之中,县令总揽全局。
县丞是县令的副手,就职责范围来说,与县令差不多,但屈居于县令之下。
主簿负责县衙文书、政令、账册、出纳、考核等方面。
县尉负责本县各项工作的具体执行,有点类似“常务副县长”。
赵光逢认为,将农科举子放在县尉的位置上,能更好地发挥他们精于实务的优势。
圣人以为然,准奏。
消息传出,大伙恨透了赵光逢这“贼子”。
以下县为例,县丞正九品下,主簿从九品上,县尉则是从九品下,最低一级的官。
起步就比人家低了一两级,能不恨么?
另者,县尉是最辛苦的,也容易背锅。虽说能锻炼人,但谁要这个锻炼啊?
所以,赵光逢被人痛恨就很正常了。
“哈哈,看来你也明白了。”徐寅端起酒杯,道:“咱们自己人得团结啊。”
耶律全忠亦端起酒杯回敬。
当官,确实需要互相帮衬。不但农科举子要团结,待将来有了算科、法科举子,也要与他们团结在一起。不然的话,好处都被进士拿走了,那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