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打起仗来,计划是一回事,实施是另一回事,万一遭遇突变风向,恐得不偿失,落得反噬收场。
贪欲与杀欲,战场之上人人皆有,而在此等巨大的挫敌诱惑之前,理智告诉常岁宁,应当选择先守住麾下将士的安危底线,在此之后,再谈其它。
浓烟中,倭军的队形愈发混乱了。
远远望去,四处的海面仍是平静的,于天地间稀薄的夜色中,静然存在。
但唯有倭军所在之处,浓烟滔天,嘶叫声震耳,好似无数恶鬼被困于无间地狱之中,恐惧挣扎着,被天地万物凝视审判。
盛军视倭军如受刑的恶鬼,而倭军此刻亦视盛军如恶鬼。
——怎么会有人在无风的情况下,于海面之上凭空造出伤人的烟幕?这不是恶鬼又是什么!
盛军于他们,不再是待宰的羔羊。
反倒是他们,已经因此陷入了巨大的被动之中!
他们想要逃离,却因船只的相互挤撞,而寸步难行,由此陷入更大的混乱当中。
有倭兵不知接下来要面临什么,恐惧心作祟下,慌不择路地跳入水中,然而眼睛肌肤上沾染着的石灰入水后,却带来更大的灼痛之感,从而发出一声声痛苦的惨叫。
“区区烟幕与石灰而已,何足畏惧!”藤原麻吕面色阴沉地怒斥着:“一群毫无应变之能的废物!”
他怒手下军士不争,屡屡设法稳住局面,但全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局面越来越失控。
藤原麻吕是一位称得上出色的jūn_rén ,在此情形下,仍能做到冷静不惧,但他终究无法强迫手下的每一个士兵,都能做到和他一样冷静应对。
将军能做将军,必有过人之处,而大多士兵一辈子只能做一个寻常士兵,亦有其根本原因。
哪怕在今日之前,这些倭兵个个气焰嚣张,下手狠辣,披着一件野心与贪婪织就的外衣,便敢肆意虐杀——
但在这件外衣被一把突然升起的大火焚烧离体之后,他们终究还是无可避免露出了鼠辈本色。
后方的一些船只艰难地挪动方向后,开始不顾军令,擅自逃离。
见烟雾稍淡,常岁宁适时抬手下令:“放箭——”
“是!”
荠菜高应一声,猛地捶动鼓面,用鼓声传出放箭的指令。
各船之上,擂鼓声相合,一簇簇火箭齐发,落在倭军的战船之上。
火箭的目的是为点燃敌方船只,进一步制造混乱,但因许多倭军难以视物,来不及躲避,甚至多有中箭倒下的状况出现。
这无疑让倭军愈发恐惧了。
随着船上烧了起来,他们没有秩序地逃窜,彻底失去了仅剩不多的协作能力。
火箭还在继续飞射而来,藤原麻吕的战船也遭到了殃及。
烟幕虽得以散去大半,但倭军阵营俨然已酿作了新的火海。
“主帅……!”金副将等人,在那黑袍少女身后拱手请命。
少女未回首看他们,早已干透的乌发微有些散乱,几缕发丝在初起的夜风中扬起,漆黑的眸中有火光映照闪动——
此刻时机已至,她道:“传令下去,全军将士,即刻击杀倭贼。”
等这一刻已等了太久的金副将等人,闻言神情无不大振,大声应道:“末将领命!”
他们猛地起身,便要下去传令之际,却又听那少女道:“可都知道,在我军中,有降者不杀的规矩吗?”
想到这些时日惨死甚至被虐杀的同袍们,金副将等人虽心有不甘,但仍道:“末将知晓!”
“那你们记住,吾等不通倭语——”常岁宁道:“故,今夜此处,没有降兵。”
血债需要血偿,今夜,她要这些主动进犯的倭军,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末将……遵命!”
金副将几人重重抱拳应下,转身之际,皆红着眼眶拔出长刀,嘶声喊道:“主帅有令,即刻杀敌!”
“杀敌!”
甚至有部将悲愤地喊道:“……为我等枉死的同袍,和常大将军报仇雪恨!杀!”
“为常大将军报仇雪恨!”
“——杀!”
在振奋的呼喊声中,唐醒也迸发出一腔热血,拔剑杀上前去。
藤原麻吕并非一意孤行之人,如此情形,倭军大势已去,按说他本该撤军,但偏偏巨大的混乱让船队挤撞难行,大大小小近八百艘战船,想要重新调整秩序,却也不是易事。
更何况,此刻许多船上都着了火,盛军又在此时大举攻来,各船倭军自顾不暇,藤原麻吕的命令根本无法顺利传达下去。
偏是此时,一名急赴而来的倭兵,带回了润州的战况。
藤原麻吕着近四万兵力攻打润州防线,一是为了牵制盛军兵力,二来也是寄希望于能攻破润州,润州虽然远次于江都,却也算一条登陆大盛的路线——
见到那报信的倭兵,藤原麻吕只盼有捷报传来,他几乎揪住了那士兵的衣领:“润州战况如何?是胜是败?!”
若按常理而言,必然是胜!
但今日此处突然翻转的战局,却叫藤原麻吕已无法再坚信“常理”的存在。
“大将军……我等……于润州大败!”那极不容易赶来报信的倭兵,也被眼前的局面吓住了,对上藤原麻吕狰狞的面容,说话声也愈发颤栗:“……润州,那里,有玄策军相助!”
士兵颤栗的声音,在说到“玄策军”时,颤抖得愈发厉害了。
那三个字,是笼罩在他们倭国头顶上方十余年之久的耻辱与噩梦,于藤原麻吕而言更是如此。
“——你说什么?!”藤原麻吕几乎攥紧了那士兵的脖子,下一刻便要拧断:“玄策军?!怎么会有玄策军出现在润州!”
“他们……他们挂的,的确是玄策军的旧时军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