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成蟜沉默,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来之前他没有想过这件事,他本以为这趟就是单纯哄小孩。
他的怀中放有一罐玻璃球,他本打算和小侄子打上几局,故意输给小侄子就能让小侄子欢喜。
少年难掩失落之色,从嬴成蟜怀中爬起,强笑道:
“对不起,胡亥让叔父为难了。”
两手空空的嬴成蟜觉得更窒息了,小侄子懂事得让他心疼。
“叔父不要把胡亥说的那些话说出去好不好,胡亥不想死。”
嬴成蟜看着眼前早熟的有些过分的少年,历史上使大秦二世而亡,杀戮所有兄弟姐妹,残暴不仁的秦二世,有些恍忽。
小十八刚出生时,嬴成蟜便动了杀心。
杀了这个让大秦不会二世而亡的罪魁祸首,让大秦帝国长盛不衰!
嬴成蟜没有想到,有一日,这个他想杀死的小侄子会将他视为最亲近的人。
胡妃死后,嬴胡亥再也没有玩过最喜欢玩的虫豸。没有了阿母陪玩,虫豸玩着还有什么意思?
好多个深夜,嬴胡亥都是咬着被子,哭着醒来。他的阿母死了,他不能光明正大哭,也不能尽人子本分为阿母复仇。
周围一众人看似对他百依百顺,但年少的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有一层隔膜。
“哭累了罢,先睡一觉。”
嬴成蟜打湿毛巾,擦去小侄子脸上的泪痕,为小侄子拉上锦被,坐在床头。
“睡罢,睡醒了,叔父带你走。”
“胡亥不睡了,叔父,我们现在就走罢。”
少年踢开被子。
嬴成蟜重新拉上去。
“你怎么也要留点光阴给叔父,好让叔父去说服你父皇,母后啊。”
“胡亥和叔父一起去。”
嬴成蟜按住挣扎的少年,故作严厉地瞪了一眼。
“听话!老实睡觉,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
嬴成蟜走到寝殿殿门时。
“叔父!”
嬴成蟜转身,温声道:
“怎么了?”
少年拉着被子,忐忑不安。
“你不会不回来了罢?要是不回来,叔父就告诉胡亥一声。胡亥不会怪叔父的,只求叔父不要把胡亥说的话说出去好不好。”
少年这些天等的很累,很累,他承受不住又一次的等待。
若结果注定是失望,那就不要给他留希望。
“你是睡不着罢?那就看书,把桌桉上的竹简读十遍,叔父就回来了。”
门扉开又合。
不喜欢读书的少年以最快速度跳下床,在喜欢睡觉的晌午,拿起不喜欢的竹简,全神贯注地大声诵读。
读着读着,少年又掉眼泪了。
“叔父,你一定要回来啊……”
阿房宫,正殿。
阿房为嬴成蟜倒上一杯茶汤,双手递上。
“叔叔几时回来的?”
嬴成蟜双手接过,微微低头。
“昨夜乃归,皇嫂不要这么客气,你亲自为我斟茶汤,成蟜喝不知味。”
“骊龙已飞,如今的阿房不过是一介废人,连个锐士都打不过,哪里是叔叔的对手,叔叔还要怕一个废人不成?”
嬴成蟜没有喝茶汤,放在桌桉上。这浓稠的物事他来了快三十年也喝不惯,他觉得都不如直接喝热水。
“成蟜不是畏惧皇嫂,而是敬。敬皇嫂大公无私对公子公主视若己出,敬皇嫂于赵服侍皇兄使其度过最艰难时日,敬皇嫂为皇兄练骊龙以保皇兄性命无忧。这份敬意,与骊龙腾飞与否无关。”
阿房心中放下一块大石,长出口气道:
“叔叔此言,阿房欢喜又惭愧。陛下有些话不说与叔叔听是为了维护阿房,阿房却不能影响叔叔与陛下感情,有些话不吐不快。”
“皇嫂有话,但讲无妨。皇嫂说完,成蟜也有事要和皇嫂直言。”
阿房本来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
“近来宫中这些事,胡妃之死,赵高之死,前因后果叔叔应已耳闻了?”
嬴成蟜点点头。
这些事,盖聂飞鸽传书给他说了一遍,瓶儿又飞鸽传书给他说了一遍,楚妃也飞鸽传书给他说了一遍,他现在对过程了解的不能再了解。
昨日之所以在始皇帝面前装作不知情形,是要始皇帝自己想到赵高说实话原因。
大多时候,人都更相信自己的分析。
“胡妃那贱人诬陷叔叔,说叔叔强占其身,生了胡亥。叔叔未得知消息,不是陛下不信任叔叔不告诉叔叔,而是阿房自作主张软禁了瓶儿。叔叔练的是《黄帝》,陛下早已知晓情形,怎么会怀疑叔叔?这一切都是阿房的错,是阿房以小人之心度叔叔君子之腹。”
说完话,阿房有些忐忑地观望嬴成蟜表情。
她只有一位叔叔,而这位叔叔的实力早在十年前她就已领教过了。
彼时秦庄襄王嬴子楚刚去世,秦国明面上最大的两股势力便是吕不韦,赵姬两大势力。
在始皇帝立后这件事上,两方势力皆不认可一位侍女做皇后,嫔妃随便封,掌管后宫的皇后绝不能让她这个卑贱之人当。
她这位叔叔站在其夫君身边,顶着这两大势力的反对,硬生生得将她这个小侍女扶到了皇后位子。
她读的书少,没有那么高的见识。
但她很清楚,能够让赵姬,吕不韦这两大势力退步,她叔叔的势力至少要比两方都要大才行。
为皇后以后,知晓了嬴成蟜当年光荣往事,她对嬴成蟜一直有所忌惮,哪怕嬴成蟜从来没有表现过反意。
嬴成蟜有恩于她不假,但嬴成蟜有篡位的实力也是真。阿房对嬴成蟜的态度,便一直很矛盾。
“嗨,就这个事啊?”
嬴成蟜失笑。
“只要是个男人,听到这种事心里肯定会不舒服的,谈不上信任不信任。以皇兄直来直往的性子,他要是真怀疑我,早就一道圣旨让我滚回来了。他心系天下,这小事能让他一时不舒服罢了,哪里能长久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