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去看,因为连接长途奔袭的缘故,尹昌本就清瘦的面容更加削瘦,两个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他的花白胡须也乱蓬蓬的,沾了泥水都没顾上擦拭,但因为精神极度振奋的原因,他的两眼亮得像要透出光来。
从军二十年,做私盐贩子二十年,能再那么多年的颠沛经历中存活并且不断壮大自家的势力,尹昌绝非寻常之辈,他骨子里精于权衡和算计,也几乎不会被什么事情轻易打动。
但现在,他亢奋极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深知自己的价值所在。他欢欣鼓舞地发现,在决定天下大势的棋局里,滨州尹昌和他一手建立的jūn_duì ,乃是有力的一子!这一枚棋子做好了,是可以青史留名的!
尹昌深深吐气,持长刀在手,向前一指。
在他身周,将士们沉默无声,加快了脚步。
这些将士们有老有少,因为过去两年的良好待遇和严格训练,每个人都很健壮,身上披挂甲胃,宛如勐兽。
得益于将校们反复的鼓励,他们的士气很高涨。至于体力上头,大部分将士自然疲惫异常,但因有船队同行的缘故,要凑出一批自始至终坐船行军,体力充沛的精锐,却毫无问题。
五队精卒同时出击,带队的五名勇将,有三人是尹昌为私盐大豪时的旧部,分别是擅使花枪的李禾,以短刀短剑搏杀的杨岳,使长刀斩将夺旗的江瑾,有两人是尹昌出镇济南后招募的水寨豪杰,分别是郭政和徐文德。
这五人都是曾得郭宁召见的健将。五将率部突出,便似五条长龙飞腾,又似五道铁流奔涌,杀气冲天而起,顿时惊动了归德府城池内外,使得正在列队攻城的金军各部陷入了混乱!
“城北有敌军伏兵?”
“怎么会有伏兵?怎么会从城北来?”
“就在漻堤后头?那不是距离我们才两里?你这厮为何不仔细哨探?这下苦也!”
“咱们的骑兵少,既要往东哨探百里,哪里还有人手往北去?快快通报三位都尉,敌军兵分数路,来势铺天盖地,数量不知有多少!”
“各部向北!向北!要接战啦!”
“什么?半刻?再有半刻就要接战?怎么接战?我这里大军方才铺开,连营六处全都对着城池,将士们还都换了适合登城、巷战的短兵……你告诉我怎么接战?我拿什么接战?”
“弓弩手呢?弓弩手速速向北集结,列横队放箭!”
归德府外,正逐渐逼近城池的jūn_duì 乱做一团,中军本队里,军官、亲兵、傔从们也乱做一团。大部分人都彷徨失措,不知如何是好,而听力出色些的,已经听到厮杀声和箭失破空之声席卷而来。
“弓弩手赶不及了!”
“保护都尉!”
“结阵!结阵!”
“往南去!赶紧回营固守!”
“已经有伏兵包抄往南去了!众将士随我来,向西退却!”
嘈杂的喊声和各种彼此冲突的号令,在完颜弼耳旁此起彼伏。完颜弼骑在马上,摇摇欲坠。
片刻前,他还被己方扭转乾坤的机会所激励,这会儿却已经如坠冰窟,浑身冰冷。
他全都明白了,不止战略上的欺诈,就连战术上的扬长避短,也都在定海军的计划之内。
定海军费了那么大的功夫,是为了营造出徐州到归德府,再到开封府的空虚局面,但在北面,朝廷能召河东河北各将帅南下,在南面,也有与宋军纠缠的十三都尉之兵可以回援。所以,这空虚的态势并不会长期保持,定海军能够自如施展的时间并不长。
所以定海军在战术上,也连续使用了计谋,诱使朝廷兵马野战,以速战速决。
他们在徐州,已然落城却秘而不宣。于是利用了完颜弼急于保卫徐州的焦躁情绪,完成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打援,歼灭了完颜弼手下的全部精锐。
他们在归德府,以少量精锐赚城以后,好整以暇地留驻不动,摆出等待后继兵力到来的模样。于是再一次利用了完颜弼急于夺回归德府的焦躁情绪,第二次实现了伏击打援。
这场打援的结果,又会如何?
完颜弼根本不敢想。
此时他只想到,自己身为宿将,却连续两次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是何等羞辱;自己被朝廷授予了统领一方行省的重责,结果全然不能御敌,反而成了让己方损兵折将,门户洞开的帮凶,这又是何等的愚蠢!
完颜弼是敢于和蒙古人厮杀的勇将,但这时候,他只觉得自家内里虚弱一场,提不起力气,也不知该做什么好。他身边仅存的两个傔从牵着他的马,向后逃走。
马头尚未拨转,又见完颜兀里正在竭力聚兵。完颜弼待要催马向他靠拢,完颜兀里已被不知哪里投掷来一支花枪,穿过了身体,整个人被钉在了地上,挣扎不起。
就在此时,城中惊天动地的号炮连响,一彪精骑勐冲出来。
两边的厮杀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金军骤然遇到强敌伏击,进退失措,两个都尉部还有后继的兵马赶来,也都被定海军先后击溃。当场逃散者数千,降者数千,被杀死的又有数千。
定海军骤然兴兵,到此时也不过是第七天。七天之内,徐州、曹州、单州、归德府先后得手;开封朝廷布置在这个方向上的三个都尉合计两万兵马被一扫而空。
开封朝廷掩有大金国半壁天下,明明能在北面与中都对峙,在南面压制宋国,撸掠钱粮。
可忽然间,局势骤变。开封朝廷在北守无所守,在南方的攻势也毫无意义,他们的国都开封,已经在定海军的兵势威慑之下,危如累卵!
消息传出,天下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