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斜烈本来疑惑,觉得郭宁是不是过于骄傲,过于消耗定海军的兵力了?很快他看到雪片般飞来的战报,于是想通了:郭宁的目的是消耗没错,他正要逼迫着开封朝廷各部兵力厮杀,要在这一场场战斗中,彻彻底底地耗竭女真人的潜力!
这种局面,让完颜斜烈的感觉很不好。
他这数年来,由北而南关山万里奔赴,不断地试图施展自身的才能,但个人似乎有所施展,却阻止不了大金国的国势江河日下,于是也就排遣不了他自己心灵上的重压。
数百年来,一国兴则有一国灭,一族兴必有一族衰,北方胡族的规矩向来如此。而每一个崛起的强族,都会竭尽全力地削弱失败者。别的不谈,只在北疆界壕沿线,百年来战死了多少契丹人?
契丹人流的血,都够把黄河填满了!
完颜斜烈是在丰州有实权的世袭勐安,在这上头,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明白,自从蒙古崛起,金军很多次向着草原深处的出击都以损兵折将告终,但边将根本不在乎,因为死的反正是契丹人或者汉人、渤海人!
这样的指挥,完颜斜烈自己就参与过很多次,他的手上染满了契丹人的血。
那么,汉人压倒女真人以后,开始同样的操作,也很合理。
就像郭宁现在做的。他带着定海军一路厮杀,把战场当作磨盘,把女真人里有勇气有骨气的那些人当作磨盘里头被碾碎的粟麦!
粗略估计,女真人的各部兵马前后战死了超过三万,如果临蔡关下的战斗持续下去,只这一场,又是两万人的死伤。中原一带百万女真人,丁壮男子不下三十万,单只看死伤数量,怎也不至于灭种。
可是,如果性格剽悍、敢于搏杀的人死尽,女真人的嵴梁骨就被打断了,从此再也谈不上坚韧和勇勐了!剩下来的人毫无血勇,只会苟延残喘的话,百来万人分散在广大的中原,身处千万汉儿的围绕之下……
一年两年倒也罢了,十年以后呢?二十年以后呢?这世上还有女真人吗?
不要说东北内地那些胡里改人,他们和女真人是近亲,却不是女真人!如果真正的女真人灭绝了,而让那些胡里改人或者白山黑水深处的野人取代了女真人的名头,那怎么可以!
所以,非得想办法加速这场战争才好。女真人败就败了,没有关系。以定海军的勃兴势头,开封朝廷这一趟坚持住了,下一趟迟早坚持不住。
关键是,女真人的元气要被保留下来。
投降也好,背叛也好,顶着羞辱生活也好,就算不能复兴大金国,至少也要像契丹人那样,作为新生王朝的一部分,一直存在下去。
可惜此番南下,完颜斜烈全程隐藏了自己的真实目的,就连从弟完颜陈和尚都没有泄露半分。而完颜陈和尚又是那种忠勇异常的性子……
罢了,罢了,生在这种世道,做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
想到这里,完颜斜烈深深地垂首,把脑袋埋在两个膝盖之间。过了很久,他才平复心情,反复告诉自己,我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一切都是不得不尔。
被他远远遣开的傔从忽然奔回,低声道:“都尉,快起来,周国公来了!”
完颜斜烈在中都的时候,和录事司方面有着私下不为人知的沟通,但身份地位不到,怎也够不着周国公郭宁本人。
此时听说郭宁来到,他吃了一惊,连忙起身。
挺腰到一半,伤处再度剧痛,他不禁一个踉跄,将要跌回原处的时候,有人扶住了他的手肘。
“听闻内城杀出几千人马,本以为要在南薰门恶战一番,却不曾想,他们半路全都逃散?早知如此,我该继续往朱雀门方向,找寻李霆的踪迹。”
郭宁的手很稳,一边扶着完颜斜烈慢慢坐倒,一边开着玩笑。
完颜斜烈有些受宠若惊,连忙道:“不必找,不必找,适才我听到朱雀门一带杀声大作,如果国公的部属尚在,一定是冲进内城了!”
“哦?”
郭宁大喜失措,手上一松,完颜斜烈砸回地面,痛得眼前发黑,闷哼一声。
再抬头时,郭宁已经纵身上马,带着部下们将要离开。策马驰出数丈,他又兜转回来:“城外战事将近尾声,你那从弟纵马来去,可很有些威风。”
完颜斜烈眼前又是一黑,汗涔涔地道:“还请国公宽宥,饶他一命!”
话声出口,郭宁早就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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