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洪又看了一眼一声不吭的自家舅爷,当然晓得对方此时,心中定是在想着怎么在码头留下人手和船只,以备随时撤走,这些人精可不好湖弄呢。
“白莲教中水匪多,船只也多,一旦不能一网成擒,四散逃入这无垠太湖,乃至顺着支流出海,可就真的不好找了,白莲教也未必不会有这种打算.这也是个大问题,若是能见到国师得亲自说道一番。”
丁小洪心中苦恼,白莲教让各家势力互相监视,想要偷偷熘出去,却是困难得紧。
此时,赞同的声浪已经快要停下了。
“教主妙计!”
白天宇的目光扫过众人沉声说道:“姜星火的最大依仗,不过是火铳队,而明军的火炮数量并不多,且火炮装填缓慢,虽然威力巨大,可只要冲过去,终究是比不得火铳的威胁的,所以,不如索性背水一战,拼死一搏!”
“如果我们赢了,便可席卷江南,改换天下!”
输了怎么样,白天宇没说,但在座的各位都是混迹江湖多年的绿林豪客,自然不是什么义字当先的愣头青。
嘴上是意气,心里是利害。
他们不会相信白天宇蛊惑人心的话语,心里早就在谋划,万一战败,自己的退路何在。
可是表面上,却都纷纷应承道。
“白教主高瞻远瞩,在下佩服,您放心,我们一定竭尽全力配合您的行动!”
白天宇这一辈子,早已看惯了生死无常,绝非是贪生怕死之人,之前在县城里让唐音当诱饵,借此脱身,是因为他还觉得自己有翻盘的本钱。
而这本钱,便是太湖前线人数高达十余万(不到两万叛军,以及八九万百姓)的白莲教起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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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死前最后一场造反,此时倒像是一场盛大的谢幕演出。
只不过,白天宇是在用无数百姓的性命,作为代价。
白天宇满意地点了点头,抬起右臂,振臂喝道:“明日四更造饭,五更整队,六更出营与明军决战,杀!”
“对!杀光这些明军!杀!杀!杀!”
“没错,就这么办吧!大不了横竖是个死字,咱们还怕什么?干了!”
“我早受够了这样憋屈的日子,与其苟且偷生,不如轰轰烈烈地杀他个血流成河!”
舵主、堂主们群情激愤,一个个目露凶芒,看起来恨不得马上就冲去,把稳坐明军大营的姜星火给宰了。
见了众人的表态,白天宇当然知道这其中表演成分居多,但跟一开始的尴尬无声相比,却已经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白天宇的心中一松,只要他带领大伙儿继续顽抗下去,还是有一线胜利希望的。
在众人的赞同中,白天宇坐了下来,继续侃侃而谈:“现在,本座就给诸位分配任务,明日便按照军议的计划各部开展行动……”
众人都认真听着白天宇的布置,偶尔还会提出一些意见,让白天宇频频点头。
半晌后。
白天宇的计划安排完毕。
众舵主、堂主也纷纷领命散去。
见所有人都离开了军议大帐,白天宇扭头望向旁边白莲教唯一的一位大长老,也是仅次于教主和圣女的三号人物,低声说道:“若是此战失利.”
“教主放心,按照您的意思,我教会继续潜入地下活动,等待东山再起之机!”
白天宇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大长老也离开了大帐,老人半边屁股欠在首座上,手指敲击着膝盖,轻声哼起了儿时便时常唱起的元曲小调。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湖突了盗跖颜?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
夜幕降临。
偌大的营地中,一片寂静。
丁小洪等几人悄然潜伏在芦苇荡中,静静地等待。
眼前的芦苇荡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属于太湖的一部分,而且,他们选择的这里也算是一处巡逻死角,四周都没有什么人。
“还没来”丁小洪低声说道。
其余众人纷纷点头,神色间有些紧张。
毕竟,这次行动非同寻常如果能成功的话,将会让他们摆脱目前窘迫的局面,甚至可以重新获得自由之身。
真正《大明律》意义上的自由之身。
情报传递出去,国师能够赦免他们无罪的话,从此以后,他们都将成为清白干净的普通人。
对于这些水上讨生活,手里或多或少都不太干净的人来说,能够平安上岸过日子,不用担心官府的追查,是一个很美妙的梦想。
所以,谁都不愿意此次行动失败。
“再等两刻,如果还没到的话……那咱们就撤退吧?”丁小洪又低声对身边人问道。
身边的人迟疑了一下,但最终还是点头赞同:“好,再等等。”
丁小洪心知肚明,舅爷怕他独自跑了,没了阵前倒戈立功的机会,所以才派这些兄弟看着他。
不过丁小洪也不是那种人,而且离了这些水手,他确实也无法自己去明军大营,所以也就任由他们跟着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远方依旧漆黑一片,连一丝亮光都看不到,仿佛整片天地都被乌云笼罩似的。
丁小洪皱着眉头,心情显得十分焦躁。
按照计划,此时应该已经出现接应的船只了,这船只是他们偷偷藏起来的,藏得比较远,白莲教并不知道。
即便是现在,也是早就派水性最强的兄弟,泅渡过去取船的。
可是,直到目前为止,仍旧没有半点儿消息传来。
丁小洪抬头望向天空,发现今晚的星辰也是格外稀疏,连月亮都躲起来不见踪影,整个天穹上,都是暗沉沉的,仿佛末日降临的样子。
约莫两刻过去,就在众人打算返回,以免被哨兵发现的时候……
哗啦!
突然,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
丁小洪的双脚忽然动了动。
紧接着,其他人也动了。
一阵悉悉率率的响动之后,随着一艘小船被水手趟着水推了过来。
“怎么回事?”丁小洪低声问道。
操纵船只的水手摸了摸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青龙帮的人也在偷偷准备船!我在路上老远就看到了,他们没看到我,我只能绕了个远路,从另一侧来找你们。”
众人迅速跳到了小船上,隐匿在芦苇荡里消失不见了。
除了丁小洪,他们都是老练的水手,在这茂密的芦苇荡里穿梭自如。
他们穿出了湖泊,又绕了个大弯,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丁小洪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建筑物,轻声说道:“那就是明军倚着吴淞江结的水寨了。”
丁小洪点起了一盏灯笼。
红彤彤的灯笼,在黑夜里显得尤为刺眼。
“什么人?!”
很快,明军水师就派出了几艘船只前来查看。
“你们是何人,竟敢闯到水寨来?放下刀枪,不要动弹,否则弩箭可不长眼睛!”
丁小洪高高地举着灯笼,朗声喝道:
“兵仗局试飞员丁小洪,有重要军情,求见国师!”
闻言,明军水师的船上顿时有了刹那骚动。
“试飞员?”
他们都是见过这几日经常在大营里起降的热气球的,晓得这些操作热气球的试飞员,挺得国师姜星火的看重,见这些人都放了手里的刀,便警惕地持着刀盾、架着弓弩,跳荡了过来。
“走,随我去禀报上官。”
在层层禀报,等水师都督、平江伯陈瑄确认了以后,丁小洪很快就见到了姜星火。
在明军大营一座营垒的帐篷门外,姜星火静静地伫立着,眺望着身处其中的、灯火璀璨的明军大营。
在姜星火身后,还站着十余名穿戴着铠甲,腰挎刀剑的军校生作为侍卫,而其中的朱勇,显得尤为别扭。
丁小洪来的实际并不巧妙,因为姜星火并不是在迎接他,而是迎接来自南京的五军都督府巡查官员。
或者说,军事观察团。
气氛有些剑拔弩张丁小洪被人带着进来,此时也不敢吭声,看着姜星火在跟一位看起来就品级不低的老将对峙着。
“成国公,你是国朝名将,姜某不是在教你怎么打仗,而是火器确实在改变战争的模式。”
姜星火心平气和地说道。
而在他身边,二皇子朱高煦却显得有些左右为难。
朱高煦飞扬跋扈不假,勇冠三军立下汗马功劳也不假,可是在这位靖难国公面前,却是没资格摆谱的。
原来,这五军都督府的巡查官员也非是旁人,竟是成国公朱能亲自带队。
朱棣自然不会主动做出这种给姜星火拆台的事情,事实上,正是因为攻讦平江伯陈瑄这个南军降将进展缓慢的人太多,朱棣才派出朱能来前线做个样子,其实是帮助姜星火和陈瑄。
可谁都没想到,朱能却有自己的想法。
显然,之前姜星火在朱棣面前,不推荐朱能这个最有资格、能力、威望的人作为征伐安南的主帅,让这位成国公的心里,有了一些芥蒂。
这是难免的,虽然当时姜星火关于朱能有可能水土不服在半路病逝的消息,被知情的朱棣、姚广孝严格保密了,朱棣探望的时候,也只是问身体舒不舒服。
可这就相当于,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啊!
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侮辱。
若是身体不行,拿不起刀枪,骑不了战马,还怎么打仗,怎么立功?
人人都说不许英雄见白头,说的不就是名将迟暮的样子吗?
朱能作为眼下大明军界事实上的第一人,而且正当壮年,身强力壮之时,又怎么能允许别人这样看待自己呢?
所以,理所当然地,朱能对姜星火也就有了一些看法,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而正值青春期的朱勇的态度改变,变得愈发认同姜星火,而非他这个父亲的军事理念,更让他接受不了。
成国公朱能转过身来,望着那名侍卫,也就是自家儿子朱勇,澹漠说道:“国师说的事情,本国公其实并不在意,都是手段而已,未来战争怎么打,这是日后的事情,自然有后人评说。”
显然,刚才热衷于新式火器的朱勇或许是跟他说了些什么。
“只是前线进展缓慢,总得有个说法,不能无休止的拖延下去.朝廷这么多的资源支持着江南平叛,得平出一个效果来,征伐安南还等着呢。”
朱能最后看向姜星火说道。
“要本国公说,自然是得重兵决战,以堂堂正正之阵破之,国师没打过仗,还是不要置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