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温润中带些沙哑,那是多年野外考古导致的,餐风宿露的人很难保持清亮透明的嗓音。也确实是他的语调,平稳的,从不大起大落,却让人心安和信服。
“麦田里有什么?”最终还是路明非打破了沉默,他的嗓音也有些哑,有些小心翼翼。
“什么?”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愣了一下。
“麦田里有什么,小时候我问过你。”
“哦懂了,是青蛙爸爸、青蛙妈妈和青蛙儿子。”
“隔壁他们家有个女孩子,她叫什么名字?”
“丹旸?你是说小时候和你一起玩的那个?她还有一个姐姐叫明珰。”
“为什么小白兔没有赢过小乌龟?”
“因为它们比的是游泳。”
父子两人平静地问答,声音都很轻,就像夏夜纳凉时有意无意的低语。
尘封已久的那些夏夜在这些问答中忽然苏醒,鲜亮跳脱,恰如那些老槐树上油绿的叶子,甚至还带着露水的清凉。
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们还住在某个研究所的家属院里的时候,炎热的夏夜里,因为舍不得空调费甚至买不起空调,经常有人聚在河边纳凉,像是个仲夏夜的野餐会。
清凉的小河哗哗地流淌着,蝉没完没了地叫着,孩子们绕着竹床跑来跑去,附近的农民赶来卖瓜,灯下老人慢悠悠地赶着苍蝇。那时候,路麟城也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
在父子俩的对话里,有隔壁的小姐姐,也有住宅区旁边麦田的小青蛙一家,还有各种脑筋急转弯的问题。
所有问题路麟城都答上来了,不延迟不犹豫,平静得就像小河流淌。即使eva这种近乎全知全能的人工智能都无法做到,她可以解析路明非的一生,却无法关注那些夏夜里看似无意义的低语。
“我很想你们。”路明非轻声说。
“我们也很想你。”路麟城说,“你做得很好,我和你妈妈都很高兴。”
握着话筒,路明非慢慢地蹲了下去,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而且一开始流就收不住。
窗外的雨静静地下着,他蹲那儿大哭,高亢嘹亮穿云裂石,就差撒泼打滚了。周围的人静静地翻着书,无人知晓,更无人理睬,他仿佛在世界尽头哭泣,能听到的只有电话那头的男人。
其实他也不想,就是那种忽然间涌起来的委屈,前一刻你还觉得老子亡命千里、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真乃铮铮铁汉,别再把我看成以前那个怂货了;下一刻你忽然觉得,你那么刚那么硬,不过是哭了也没人听罢了。
“明非,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此时此刻我还无法回答。”路麟城说,“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你必须自己去面对……比如,命运。”
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字眼,父子之间聊起来未免太装逼,不过这两个字才路麟城的嘴里说出来,听着别具深意。
路明非的哭忽然就止住了,他揉揉鼻子,深呼吸两下,定了定神,“老爸你说。”
“时间不多,我们的通话随时可能被监听,记住我下面的每句话、你的处境很危险,不要相信任何人。学院里有些人只是蠢,但也有些人是要对你不利的。审判之日前,龙王们都会苏醒,他们会凭本能来找你,所以你要尤其警惕身边的人,他们很有可能是隐藏的龙王。”路麟城的语很快,越来越快,似乎留给他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你身边的台子上就有纸笔,记住这个坐标,北纬n77°36′4o.36″,东经e1o4°14′6.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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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明非写了几笔,忽然停下了,“这是……那个港口?”他嘶哑地问。
路麟城给出的坐标位于西伯利亚北部,接近北冰洋,莽莽荒原,极寒之地。很多年前,据说那里有座港口。
“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路麟城低声说。
“你想让我去那里?”
“可以不去。不想去的话,就赶快逃,逃得远远的,离那里越远越好。”路麟城顿了顿,“但如果不去,你就不会知道真相,生过的一切,也就跟你没关系了。”
“你是让我自己选?”
“你已经长大了,我跟你说过,有些事只能自己面对。”
这一次,路明非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无声地笑笑,“我已经做过选择了。”
路麟城也沉默了很久,“很好,男孩子应该勇敢点,勇敢的男孩子,从来都不会被人看不起。”
“记住了。”
“不要带着陈墨瞳,她不能去那里。”路麟城挂断了电话。
小书店忽然间恢复了正常,风声雨声翻书声,所有的声音都清晰起来,仿佛刚才有个看不见的玻璃罩子罩住了路明非和那台老式电话。
端着咖啡经过的服务生好奇地看了路明非一眼,这位客人拿着那台用作装饰品的老式电话的话筒,静静地站着,脸上似喜似哀。
“先生我能做您做些什么么?”
服务生细声细语地询问。
“不不,我很好。”路明非挂上了话筒。
这下子他看清楚了,这台电话连信号线都没有,刚才那通电话好像根本就是个梦境,然而他的手中却真实地捏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那个位于北西伯利亚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