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夕不动声色地将手盖在自己的脖颈上:“小人的身上有奇怪的东西么?”
景容向她走来,秋夕往后退 , 他进一步 , 她退一步,直到她背靠在凉亭的桐木柱上 , 僵硬着身体。
他一手放在她头顶的木柱上 , 身体与她离得很近,几乎要贴上 , 一手伸出 , 去捉她的手。
昨夜她察觉到景容盯着自己的手之后 , 今日便特地在膳房用焚灰将自己的手抹了抹,此时她的手wū浊发黑,几乎已辨不出肤色与肤质。
“将军想做什么?小人、小人没有龙阳之癖。”秋夕迅速避开,低头从他的臂弯里钻出去 , 退到凉亭的另一角。
景容拧起眉头,这该死的小卒在说些什么?
他的神色冷了下来:“你的脖颈上有东西,似是翘起了一块皮肉,受伤了?”
翘起了一块皮肉?
应该是前夜脖颈上的假皮被景容割破 , 今日下雨淋湿导致那块被割破的假皮泡水之后翘起。
秋夕斟酌着该怎么说他才能相信:“或许……是那匹黑狼无意间咬到了 , 将军说起,还真是感到有些疼……”
景容继续打量着她,眸色中带着疑惑:“你这小卒倒是很特别 , 竟可以吸引狼王的关注。”
他看着她,却怎么也看不出她有何特别之处。
秋夕自己也不知那匹狼是怎么便认了自己,这实在是一份意外之喜 , 她微微笑了笑:“小人也很诧异。”转而她又将话题扯向自己关注的点,“不知将军有没有找到想找的人?”
“不曾找到。”景容答道 , 将眸子又移向了那方开满紫荷的池塘 , 嘴角挂着苦笑,“当年我伤她太深 , 此生,若能寻回她 , 定会倾尽全力去补偿。”
他不该和一个小卒说这么多的,然这些话,无人可说 , 此时此刻 , 在这寂静无人之处 , 似乎也只能对着这陌生的小卒诉说。
“将军有没有想过 , 或许那女子根本不愿再跟在将军身边呢?”秋夕试探着问出口。
“不会,她爱本将。”景容说得笃定。
秋夕心中不禁冷笑,为景容笃定的语气 , 也为他口中的那一句“爱”。
爱?
脑中确实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她 , 她爱景容。
然 , 这份爱实在是太廉价、太弱不禁风。
他怎么还能期盼自己跟他回去呢?期盼着她回去面对戳瞎自己双目的夫君,面对曾经wū蔑她的锦川 , 甚至还要去面对怀有他骨肉的彩翼。
太可笑了。
然秋夕此时不愿再去纠缠于此事,她只想探听到更多自己想知道的消息:“将军一直苦苦寻找的人也是皇上的女人……莫不是,她便是太子殿下的生母,已故的璇妃娘娘么?”
景容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寒光。
秋夕捕捉到那抹寒意,却依旧继续硬着头皮开口:“可是……依小人之见,女子是不会愿意离开自己的孩子的,她就算是喜爱将军,或许……也会为了太子殿下留在皇上身边。”
“哼,太子?”景容看向外面倾盆的大雨 , 负手而立,留给秋夕一个高挺冷峭的背影 , “世间、怕是不会再有太子。”
“什么?”秋夕心中震惊 , 脱口而出。
景容转身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你对本将的事情很好奇?”
“小人崇拜将军,自然 , 希望多多了解将军……”秋夕立刻回答着 , 垂下眼眸。
景容bī近她:“本将说过,不要在本将面前耍花样 , 你要铭记在心。”
秋夕匆忙下跪:“小人岂敢。”
此时雨帘外忽然出现一把伞 , 彩翼身边的小婢子匆匆跑了过来:“将军 , 彩翼姨娘说肚子痛,想要马上见您!”
景容神色明显紧张起来,撑起小婢子带来的伞,随着那小婢子匆忙踏入雨中。
秋夕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搞不懂 , 为什么有些人可以口口声声说爱你,却转而去娶别人 , 与别人生子 , 将别人放在心上。
转过头来,他还希望你回到他的身边。
一份被切割成许多块的爱 , 真的很廉价,一个企图将这份廉价的爱guàn输给你的男人,也真的很无耻。
她转而走出凉亭 , 踏入这雨水中 , 她一定要尽快找回昭儿 , 尽快。
这一段时日,气候诡谲 , 出现了千百年来都从未出现的异像。
塞上夏季的bào雨已下了足足十日,四处洪涝 , 村庄被淹,耕田被毁,牛羊被冲散。
瓦黛宫的生意也因此受到影响 , 夜晚再也不复往昔繁荣 , 然宾客人数依旧可观。
这十日里 , 青枣陪着秋夕几乎将整座瓦黛宫转遍 , 四处寻找有可能藏人的地点,然许多地方她们根本进不去,除了将瓦黛宫的地形熟悉了个遍 , 其余一无所获。
今日外面依旧bào雨 , 秋夕看着这bào雨 , 焦急起来。
雨珠成串成串地往下坠,将瓦黛宫的地面淹成河 , 眸光停留在这河流上,雨落成的河缓缓流淌,顺着几处通道流出宫外。
宫外?秋夕的脑中一道光闪过,自己与青枣只是不断在这宫内来来回回、地上地面地寻找,若,若昭儿不在宫内呢?
她迅速下楼,奔向bào雨。
昭儿乃天下储君,对皇帝而言,他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观天悯捉住昭儿 , 定也是将他关于隐蔽的地下。
此时洪涝成灾,地下定诸多积水 , 昭儿本就重病 , 此时情况定更加危险。
秋夕在雨水中飞奔,目光在满地的积水上扫视 , 不断得扫视。
她跑到那口关押青枣的枯井边 , 盯着那井口与井口的四周。
墙根满地的水中忽然飘出一丝红色,秋夕睁大了眸子 , 跟上那缕忽然飘出的红。
这缕红起初极细 , 继而缓缓变粗 , 开叉,四散,蜿蜒……
是血!
宫墙外有血随着雨水扩散进了瓦黛宫内。
秋夕慌忙唤来黑狼,一跃跳上他的脊背,抓紧,眸子有些红地盯着那极高的宫墙:“越过这宫墙!”
黑狼俯下前身蓄力 , 顿了片刻,继而纵身一跃 , 急速轻巧越过。
当越过这宫墙之后 , 秋夕的眸子止不住睁大,她呆坐在黑狼的背上 , 被眼前的景象惊呆。
宫墙外还有宫墙,且更高、更牢。
这里是个四围封闭之处,无建筑 , 满目都是井口 , 有些井口内漂浮着浑浊的血腥 , 有些井口内漂浮着不知死了多久的尸体,这些原本沉寂在井底的东西 , 皆由于这场连续十日的bào雨而浮出水面。
秋夕从黑狼的背上跳下,胃中翻滚 , 心惊胆战,却强迫自己一口井、一口井地查看。
她不断翻着那些漂浮在井口的、被雨水泡的胀起的脑袋,她多怕,多怕其中一个便是云儿或昭儿……
翻了一会儿 , 秋夕的动作一顿。
被雨水注满的井大抵都是被废弃了的 , 又或许是井内关押的人失去了重要性 , 才会任由这些人死去。
她只需着重查看那些黑魆魆、没有被雨水填满的井口。
秋夕不知自己在这bào雨中淋了多久 , 淋到最后,双眸已经酸涩到无法睁开,双手在这大雨中被泡得发皱、发白 , 起皮。
盛夏里 , 寒意从她浸在冰冷雨水中的足底一路攀岩 , 冻结了她的心脉,仿若连最顶上的那根发丝 , 都冷得发颤。
“昭儿——云儿——”她大喊着。
四围空旷,根本无人回应,只有那匹黑狼发出低低的哀嚎。
从白日到夜晚,秋夕不知自己已经查看了多少口井,她趴在一口井边,身体已经麻木僵硬、止不住下滑。
双眸无力,脑中眩晕,此时她不觉得冷了,却觉得热 , 从内而外的热,火烧火燎。
黑狼靠近她 , 用鼻子蹭了蹭她的后颈。
秋夕看着他的眸子 , 趴了一会儿,逐渐感到又有了些力气 , 她将脑袋凑入那口井内 , 鼻尖恍惚之间传来一阵臭味。
夹杂在bào雨中,过于清淡 , 秋夕凝神 , 吸了一口气 , 憋了一会儿之后吐出,再去闻,确实是一股臭,且像是在何处闻过。
她想起 , 当年楚王宫内,水妃被关入地牢后身上便多出一股恶臭 , 便是这个气味。
这口井内、难不成关着水妃?
秋夕随即攀上黑狼的脊背 , 黑狼回首蹭了蹭她,秋夕拍了拍他的脑袋 , 示意自己无碍,黑狼才纵身跃入这口井。
井底有排水口道,故而雨水不曾沉积。
硕大的黑影如闪电一般在井道内穿梭 , 贴墙而走 , 有人之处皆头颅落地 , 鲜血迸溅。
当这道黑影来到井道的最深处,庞大的身躯飘然轻巧落地 , 身后蜿蜒了一地的鲜血,倒了一地的无头狱卒 , 各色脑袋四处滚动。
而这一切,只发生在霎时之间。
秋夕强忍住胃中的翻滚,从黑狼的脊背滑落 , 看向那个被守在井内深处的女子。
那女子躺在榻上 , 边上坐着一位中年男子 , 此时那男子全身抖动 , 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瘫软在地。
秋夕一步一步、向着那道牢门靠近。
她背后的黑狼伸出舌头,舔了一口满嘴的鲜血。
古木刻花的床上 , 女子面色灰白如纸 , chún无血色 , 乌发的衬托下,那张巴掌瘦脸越加削尖 , 从内到位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恶臭。
秋夕看着她,感到此情此景分外眼熟。
记忆的深处,也有这么一位女子,灰白的瘦脸旁散落着乌发的枯发,被隐藏在重重帷幔后的贴金雕花床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此时那中年男子哀嚎着痛哭求饶起来,“小人只是一名医者,只是一名医者……”
“她怎么了?”秋夕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