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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归来路(44)
王熙凤说了, 林雨桐自然就去了。到贾家门口的时候刚好看见林家的人。
不用问也知道,是黛玉派人给贾母送东西的。因着出了湘云的事,林如海是如何都不愿意叫黛玉上贾家来的。逢年过节的随着大家过来走走, 不用饭就又打发人往回接。贾母前期还留, 后来宝玉成亲了, 又是那么一种情况下, 贾母自己就不再叫黛玉过来了。每次黛玉打发人看,她也总说别叫记挂,她挺好的云云。
林家给的东西, 自然是好的。光是这一次见的, 就得有一车, 这吃的用的穿的戴的, 自然都是顶好的东西, 也都是按照贾母的喜好准备的。
可在这一次鸳鸯放自己进去见贾母的时候, 却见空空的厅堂, 不见繁花似锦的摆设。还有屋里的熏香,一直没变过的熏香味道如今也没有了。桌上摆放着的苹果个头不大, 瞧着放的时间应该不短了,皮都皱了。这些东西虽然不是吃的, 只是用来熏屋子的。但贾母熏屋子的果子又何尝见用过这么寒酸的?
鸳鸯的打扮比往常素净多了,对于眼前的处境,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还是笑语嫣嫣的样子, “老太太真是精神短了, 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多,倒是白天,总也是睡不醒的样儿。我也总说,这阴阳还是不能颠倒的,夜里阴气重,熬着总也不好。可这么长时间,老太太年纪又这么大了,总也调不过来。”
不是调不过来,是家业败了,老太太煎熬的一宿一宿睡不着。偏白天怕见人了,借口休息就成了真休息,一日一日的就这么过了。
今儿进去的时候,老太太还是睡着的,是真睡还是假睡这个就不知道的,许是一直就是半梦半醒之间,不怎么敢面对现实。
林雨桐近前瞧了瞧,屋里暗,帘子放下着,也瞧不真切。
鸳鸯主动将帘子撩起来,林雨桐只觉得吓了一跳。原来富态的老太太,如今瘦的一把骨头。满脸的皱纹,脸不是正常的白,是那种久不出门的苍白。头上带着抹额,瞧那针脚,却像是迎春的手艺。以前这样的手艺老太太是看不上的。如今鸳鸯忙了,里里外外,老太太的所有事都得她操心,因此上,反而不一定有工夫给老太太做针线了。还有那一头的白发,以前是灰白色的,如今彻底的白成了雪。这么个人躺在被子里盖着,不细看都看不出起伏的,瘦小的如同一个孩子体形了。
见林雨桐打量的仔细,鸳鸯作势要叫老太太,林雨桐一把拦了,指了指外面。
两人轻手轻脚的出去,林雨桐这才说:“按说,府里不到这份上。克扣了谁,也不该克扣了老太太。别的不说,大老爷和老爷绝对不是这样的人。你这丫头也是太实诚,你若是不好对大老爷老爷说,怎么不叫人给我捎句话,我办起来总比你方便。”
鸳鸯摇头:“大老爷纵使孝顺,但到底是……对老太太有些误会,这长年累月的,因着老爷和太太没搬出去的事,大老爷心里怨怪……如今也只在门外磕头请安,再是没进来过的。老爷呢?偶尔来坐坐,太太在老爷来的时候,送许多东西过来,老爷便不好说什么。只是老爷只着走,大太太是必来的。只说老太太如今精神不济,用不了那么些个东西,平白的养下许多吃肉喝血的下人来,便说替老太太收着,不拘是什么,就都拿走了。老爷再进来难免责难一二,回头又说太太,太太只一径的推给大太太,只说这边给那边拿,落不到老太太身上,便不给了,老爷也不再说话。太太说,叫缺了什么只管要去……可这天长日久的,一天跑十回都未必够,这会子要霜糖,那会子要砂糖,再过会子还得冰糖提味。”她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落寞,“以前这样的东西,不说堆山填海,那也是一车一车的糟蹋了也没人心疼。如今偏是想要个二两半斤的,就得我去跟人家磨缠好半天。二奶奶那边还罢了,只要去总是有的。可要了几回,惹了大太太不欢喜,找了二奶奶好几次的事,我便不好去了。又有当初留老爷太太在家住的的时候老太太是说过的,她的一应吃穿用戴只跟老爷太太是一例的,二奶奶补贴这边,大太太就说二奶奶吃里扒外,后来,也只打发平儿偷偷的给这边补贴一些。宝玉和宝二奶奶倒是好的,常从厨房要老太太喜欢的菜色,然后打发晴雯给偷摸的送来。因着太太不喜宝二奶奶,宝玉往常也不敢在太太面前多说话。”说着,就又是一叹,摸出个荷包来:“这是宝玉今儿早上送进来的……”她把荷包里的东西倒出来,是几块成色不好的银角子,“屋里的银子是有数的,太太看着宝二奶奶看的紧,银子动不得。宝玉说这银子是他自己赚的,交给我,叫我缺了什么,去外面给老太太买……当时老太太醒着呢,听见了也没言语,等宝玉走了,才哭了一场,心里又添了几分不自在。”
林雨桐眉头皱的能夹死蚊子,这都叫什么事。于是便道:“林家送来的东西,也都是太太收着的。”
鸳鸯点头:“老太太屋里倒是一点也没见着。”
“既这么着,你就该打发人告诉林姑娘一声才是。”林雨桐说着,“她是断断不会想到,家里到了如今这份上的。那我以后,也不往府里递了,只打发琉璃来,也只交到你手上。你伺候老太太总是用心的。”
鸳鸯跪下就跟林雨桐磕头:“再是想不到,最后了老太太却得靠着奶奶您。”
“起来起来!”林雨桐扶了鸳鸯起来:“你是个好丫头,好好的伺候老太太,但也得借着老太太还清醒,也多为自己考虑一二。”
“老太太在一日,我好一日。老太太不在了,我这横竖还是一死呢。”鸳鸯说着,擦了一把眼泪,“看我,说的这都是什么,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留奶奶了。改天老太太好点了,我去给奶奶请安磕头。”
送走了林雨桐,鸳鸯转身回去,就见老太太睁着眼睛。她急忙过去:“老太太,您醒了。今儿有煨好的老鸭汤,蒸的软烂的碧梗米,泡着汤,您用点?”
贾母侧脸看向鸳鸯,然后伸出手,叫鸳鸯扶她起来。
“老太太……”鸳鸯赶紧过去,却被贾母一把抓住了手,她指了指床边的暗格子,“取来!”
鸳鸯朝暗格子看了一眼,叫老太太靠好,才去了,取了暗格里的小匣子来,递过去。
贾母把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颤抖着手将匣子打开,却见里面是一颗颗圆润的红宝石。
饶是见过世面的鸳鸯,也没见过如此成色的极品宝石。
贾母脸上带着几分怅然来:“这是我出嫁的时候,我祖母给我的。她告诉我说,盼着我一辈子都别打开这东西,然后成为陪葬,跟着我到那一头……我如今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若是夫妻和顺儿女孝顺,这辈子是不用这东西的。如今……虽说不到绝境,但家业至此,奈何奈何!”她取出一颗宝石递给鸳鸯:“好丫头,你伺候了我一场,不能叫你没有着落。你的身契就在给你的银镯子里,你去消了奴籍便是了。这颗红宝,是你的陪嫁。你留着它,跟我一样,不到了绝境,不要动它。”不由分说的塞给鸳鸯,然后把整个匣子合上,“去把这个交给桐丫头,告诉她,拿出里面的一半,给黛玉送去,是我这个外祖母给她的陪嫁,叫她留着做个念想。再剩下的那一半,叫她替我保管,将来若是宝玉和云丫头到了无着落的时候,将这个给宝玉……”
竟像是交代后事。
鸳鸯眼泪吧嗒吧嗒的掉,却偏偏的不敢放出声音来。这边老太太已经催了:“去吧!把事办妥当。”
林雨桐接到鸳鸯递过来的东西就觉得不祥,知道怕是贾母要不好。
却没想到会这么快。
没几天,先是迎春那边跟林雨桐要接生的嬷嬷说给那府里送去,湘云要生了。这人还没打发走呢,那边的消息就传来了,说是孩子生下来了,可湘云却没保住,人没了。
这在意料之外,但也却不能说有多不合情理。
湘云还不到及笄之年,自己本身就还没长好呢。她比黛玉还要年幼,王夫人本就存着怠慢之心,她又是未长全了生子。如今这医疗条件,身子健壮的妇人都是一脚进了鬼门关,更何况是她这样的。从怀孕到生产,经历了多少事情。本身胎就养的不好,结果发动了又是在晚上,刚好宝玉又被王夫人打发去了道观了做道场去了。湘云该是不到日子就发动了,晴雯急的什么似的,禀报了太太,太太说头一胎慢,不着急。她见疼的不是办法,又去找了大奶奶,想着大奶奶生过,能过去瞧瞧也好,房里的丫头都是没生过的,就是见也没见过的。可大奶奶只说,她守寡之人,进产房怕冲撞,就是不去。
那边二奶奶又去布置新宅子去了,今儿就没回来。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找谁。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去找老太太,结果还被鸳鸯拦住了,不叫惊动老太太,但到底是帮着递话出去了。可还没见人回信,那边湘云自己挣的生下孩子了,是个男孩,四斤上下,老嬷嬷帮着掏了嘴里的东西,也哭出来了。可湘云大出血,不等请来的大夫到,人就没了。
这个时候太太也才来了,说湘云是个没造化的,然后叫人收拾,准备丧事。对于刚生下的孩子,连瞧都没瞧一眼。晴雯不敢撒手不管孩子,她要是再不管,这孩子这条小命得搭进去。不管鸳鸯怎么拦着,她都抱着孩子去见了老太太,宝二奶奶这事不能瞒着老太太。
林雨桐和四爷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贾母请进门的。
孩子放在贾母的边上,老太太叫了贾家两房的人,贾琏和王熙凤也在。
贾母就说王夫人:“我知道你打着给宝玉另娶高门的主意。可你要是打着那个主意,这孩子也越发的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了。横竖宝玉年轻,以后也不会缺了孩子。为了孩子好的,我今儿做回主,也叫了珩哥儿和桐丫头做见证,把这孩子过继给琏儿和凤丫头……”
贾琏和王熙凤蓦然变了脸色,但紧跟着,两口子对视一眼,谁都没说反对的话。
没儿子,如今送了一个儿子。血脉不远,甚至是跟两人都有血缘关系的这么一个孩子。
贾赦原本不同意:“我大房不需要过继二房的子嗣。”
“什么大房二房,大房又不用琏儿继承爵位,又把两口子分出去了,还什么大房二房。”贾母喘着气,“这是我这老婆子这辈子最后一个要求,你只说应还是不应?”
贾赦的嘴角动了动,到底是点了头。
于是这个孩子被写在贾琏和王熙凤的名下,贾琏给取名贾桂。
名字都记在族谱上了,这些人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林雨桐就提醒说:“这么要紧的事,宝兄弟如何不在。”
一家子把一个已经成了亲有了孩子的男人当孩子。这个男人的老婆死了,又做主把人家的儿子给过继出去了,可在座的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想去来去告诉他一声,问问他的意见。
贾母指着王夫人,呵斥道:“还不叫宝玉。”
她还真不知道湘云死了这事宝玉是不知道的,只以为那孩子这会子伤心,还不定如何呢,孩子更照管不到。
王夫人看向林雨桐的眼神就有些怨怪,但还是打发人去了。
宝玉回来先去看了湘云,这边一个劲的催,那边丫头说:“宝二爷要亲自给宝二奶奶梳洗穿戴……”嫌弃收拾的不体面。
这一句话把林雨桐说的心酸的不行,好些个丫头都忍不住背过身流泪。
贾母是老泪纵横,却摆手,再不叫人催。
宝玉来看了看那孩子,郑重的交到王熙凤手里,然后扭身就走。
王夫人喊道:“孩子过继给你二哥哥和你凤姐姐,他们没……”
“既然已经定了的事,何必跟我说?”宝玉没有回头,站在那里道:“舍一个儿子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如今既然叫我舍了儿子,太太也只当是舍了我出去罢了。”说完,再不停留,直接就出去了。
贾政骂了一句孽障,就要喊人叫拦着,大有打一顿的架势。王夫人又怕宝玉挨打,反而是拦着贾政,只盼着宝玉走远点,千万别叫逮住了。因此上,家里的下人没一个阻拦的,就这么看着宝玉走了出去。
只老太太像是想到了什么,高喊了一声:“宝玉——”
可惜,此时宝玉已经走远了,听不到了。
老太太看见了儿孙的结局,眼里都像是渗出血一般的,枯瘦的手指朝宝玉离开的方向,然后眼睛越瞪越大,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直直的朝后倒去,再也没有起来。
贾母的丧事办的中规中矩,王夫人坚持说手里没有现银,长子得了家业,该长子安葬老人,她是不肯拿出银子来的。
贾赦按照他的能力,来办丧事,自然也是热闹不到哪里去的。其中贾琏又拿出两千两银子来,给老太太置办了楠木的寿材。
宝玉是在老太太要发丧的时候才被从清虚观里找回来的,他给老太太磕了头,又亲自扶了老太太和湘云的棺回了金陵,可这一走,却再也没有谁有他的消息。仿若真就从人世间消失了一样。当然了,这是后话。
如今的王夫人且不知道,只想着等宝玉回来,过了老太太的孝期,宝玉也就出了妻孝了。还专门上了林雨桐的门,委托林雨桐帮着打听打听,出身高门的,哪怕是庶女,她们家也愿意聘。林雨桐心说,老太太都瞧出宝玉去意已定,偏她没看出来。她也犯不上去拒绝,只一味的应承,心里却知道,不管怎么应承,都是用不上的。
再者说,高门的庶女又怎么会嫁到他们家去。老太太葬了,贾赦就叫贾政这一房搬出去。如今他们住的是三进的宅子,只贾赦带着王夫人和赵姨娘周姨娘,贾环跟着探春再江南,探春常跟惜春有信件往来,信上也说了,是不打算叫环哥儿回来的。探春在那边给贾环盯着亲,是商户人家的姑娘,为人泼辣厉害了些,但家里极疼这姑娘。预备的嫁妆就有几百亩的水田,三间铺子两栋大宅子。而且族里男丁兴旺,跟这样的人家结亲,利于在江南立足扎根。她叫汪有道亲自写信给贾政,说了结亲的诸多好处,那边贾政没经过王夫人直接委托给姑爷办了。
没多少日子,赵姨娘又要南下去了。说是汪家来信了,信上说是探春有喜了,只害喜的厉害,千万劳动府上的姨娘去一趟,又带上了一万两银子给贾政,这边王夫人拿了银子,利索的放人了,眼不见心不烦。
惜春还跟林雨桐说:“只怕这一去,三姐姐便是会想尽办法往后拖,不叫回来的。”
这倒也是,只要病上一病,言说不能起身,谁还能硬拉着上京来。
林雨桐问四爷:“汪家这么着,可是事情有变了?”
正是事情有变了。
“王子腾一直没有动静……”四爷摇头:“他太贪了,只想着压到最后,他想立下这紧要关头扭转乾坤的功劳,却不看,两方可给他机会了?”他附在林雨桐耳边低声道:“太平州的土匪莫名其妙的剿灭了……可不长时间之后,西海沿子附近的几个岛上,出现了倭寇……这两个月,朝廷已经接到三次倭寇扰边的奏折了,奇怪的事,这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倭寇,越剿越多……”
这意思是有人放走了平安州的土匪,叫他们化整为零南下度海上了岛,伪装成倭寇要上岸。如此看,这平安州的土匪,可不单纯是土匪。土匪是没有那么好的纪律性的,竟然完成了这么一个大迁徙,可沿线的州府却丝毫没有得到消息。这些人上岛,所图必然不小。而西海沿子,偏还是南安郡王督军的,不光没有奏报这一点,还叫这‘倭寇’越做越大,那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那‘倭寇’后面的主人,便是这些老臣要护着的人。贾敬到死也没说的秘密,怕就是他了。
这么大的事,巡边的王子腾不知道?
知道了为什么不说?
前期,他是观望。后期,他是想捞一把大的。
而周培育这个潜邸老臣,在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要紧的事到底是没察觉,还是没能奏报上来,亦或是,是出了什么变故?
四爷就道:“皇上派了靖海侯去了。”
如今的靖海侯,还是闻天方的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