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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男子低亮的声音自正前方的高座上传下来,“都坐,殿试之上不必拘谨,一会儿好好做文章方是正理。”


这声音就如同一把小鼓槌一般,“咚”地敲了一下她的耳膜。


脑子里面轰然一声响。


她不管不顾地抬起头来,向正前方望上去


墨靴两侧金线纹案,黑袍之上五爪傲龙怒气勃然,男子两手撑在膝头,长腿半屈,端坐在殿中龙座上。


剑眉英挺,脸庞削瘦,一双眸子竟是双瞳异色,左眼深褐,右眼黑蓝。


他脑后的白玉龙簪耀亮不已,刺得她眼底发酸。


她好似被浇了一桶热水,然后又被丢去万丈寒渊之底,浑身上下刺烈的痛,却被冻住,一点都动不了。


这个人这张脸……


怎会是他?


怎会是他!


他的右眼……


她紧紧咬住嘴唇,撑在地上的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


并非是独眼之人,只不过是不让人瞧见他的真容。


天下万民皆知皇太子生来双眸异色,左眸承平王之褐,右眸承皇上之黑,自出生之日便被视为二人大位的唯一承嗣。


她揣测过无数次他的身份,可却万没想到他会是国之太子。


她幻想过无数次与他再见面的场景,可却绝没料到会是在女子进士科的殿试上。


此时此刻,她只觉得手足无措至极。


自己之前一直盘算好了的事情,在看见他的这一刹尽数倾塌。


她是那么渴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可当她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后,却愈发感到绝望起来。


原以为倘是有朝一日能够入朝为官,她便能攀附得起他了。可眼下再看,只怕她这一辈子都攀附不起他。


那一日在冲州城外的官道上,他明明问了她的名字,可见他是知道她是谁的。如此说来,在那其后的钦点解元一事上,想必他是有意要令她成为这众矢之的的。


想着,她伏在殿砖上的双手就不由自主地握了起来。


怕只怕,他心中已对她没了好感,全当她是个不择手段搏出位的女子罢了。


……


他的目光慢慢扫过座下众人,看见了她,又掠过她,瞥向一旁的礼部官吏,微微一点头。


有翰林院的大学士自殿侧上来,从内案上取过策论题目,捧授给候着的礼部官吏。


礼部官吏揭开题上黄额,高声颂出


“为君难为臣不易论。”


……


这沉厚的声音令她浑身一激,陡然回过神来。


脑袋里面仍旧是空白一片,怔着,跪接过了礼部官吏发下的裱金题纸。


身子僵着坐回位上,仍是在想他。


却不敢再抬头看他一眼。


身旁的女子们已经开始落笔急书,笔尖触纸而过的声音擦过她耳廓,她才恍然低眼,看向自己手上攥着的题纸。


耳边又响起礼部官吏的声音:“……不得更题,日落交卷。”


这才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


她揽过袖子,拾笔蘸墨,笔落题纸


为君难,


为臣更不易。


章十三 传胪(上)


大殿朱门紧闭,内中宫灯色暧,一室静得出奇。


太阳升了又落,殿砖之上一片斑驳灰影,细密的花纹,边缘模糊,如春日里多般压抑的情。


他坐着,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些素衣素妆的女子们。


都是这么的年轻,这么的充满朝气,可她们究竟知不知道,真正的朝堂是个什么样子?


不少女子搁下手中的笔,取出凌晨时分在殿外丹陛下祗候时领的宫饼,在位子上静静地吃了起来。


唯独她一直垂着头,悬腕挥笔,墨点白宣,背脊竖得笔直,好似一点都不知累。


眼底墨色浓郁,下笔如飞,红线直格中字迹工整,左手边上的裱金题纸已摞起一薄叠。


一片红唇纤眉素颜中,他的目光渐渐移向她,看她眼睫不自禁地上下轻掀,看她额角碎发挡了眉梢,看她脸上一副极其投入认真的神色,看她倾心在写这一篇文章。


周围数个女子吃了东西,又重新开始写策论。


就只有她身边的那一包宫饼,仍是完好如初,动也未动。


他察觉到她的与众不同之处,身子一斜,索性横臂撑了下巴,凝神盯着她打量。


脑中回忆起那一日在冲州城北的黄土官道上,破庙一座,素衣一人,双眼执拗而坚定地望着他,竟然开口问他,他贵姓,他名什。


他自生来至今,还从未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


他的名字天下人尽知,可却没有一人敢叫,更是鲜有人知道那究竟代表了何种深意。


寡者,独也。


自古帝王皆寡独,便是他那对如同剑与剑鞘般匹配的父母,亦是独自走过了多少岁月,流了多少血汗与泪,牺牲了多少人与事物,才换得这一生短短数十年的相依相守。


以寡为名,并非是想要他一生寡独,而是这浸染了二人一生心血的江山天下,独他可继。


他是二人一生一世的唯一子嗣,帝王之苦之难之孤寡,将来除了他,还有谁人有资格代领?


旁人只看见他风光无限,却哪懂他肩头重担究竟有多沉,为君难,为君难不可道。


便是可道,却也无人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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