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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2 / 2)

这天晚上,庄之蝶并没有回文联大院的家去,阮知非邀他同市里的领导审看了新排的一台节目,帮着改写了所有节目的串台词儿,一帮演员就闹着和他玩儿牌取乐。一直到了深夜,庄主蝶要回家,阮知非却又强扯了去他家喝酒。阮知非是新装饰了房间,也有心要给庄之蝶显派儿;庄之蝶偏是不作理会,只闷着头儿贪酒,心想以前还以为阮知非是浪子班头,戏子领袖,办一个乐团有那么多俊妞儿围着,却原来这帮演员一个个如青皮柿子并未发开,颜sè上倒差唐宛儿也远了。心下暗想了白天酒席上的诸多细节,不免有些小得意,酒便喝得猛了。也知道阮知非的老婆这晚并没在家。这对夫妇是一个担柴卖,一个买柴烧,平日谁也不干涉谁的私事,只规定礼拜六的晚上必须在一起的。所以也就脱了上衣,一边喝一边海空天阔地穷聊,直到都昏昏沉沉了,方挤在阮知非单独的卧室床上呼呼睡去。翌日醒来,已是日照窗台,倒惊吧阮知非的屋子确实装饰得豪华,阮知非也便得风扬了碌碡,说他用的壁纸是法国进口的,门窗的茶sè玻璃是意大利出产,单是上海的名牌五合胶板,买了三十七张还不甚宽裕的。又领了庄之蝶去看了洗澡问的浴盆,再看厨房的yè化气灶具,又看了两间小屋的高低组合柜,只有靠大厅那间门反锁着,阮知非说:这是你嫂夫人的房间,她那儿挂的是正经日本货吊灯,你看看稀罕吧!掏出钥匙拧开锁,庄之蝶吃了一惊,那一张硕大的席梦思软床上,并枕睡着了两个人:一个是阮夫人,一个是位男人,男人的嘴角流着涎水,不认得的。庄之蝶脑子登时嗡地一声,迷惑如梦,却听见阮知非还在介绍:这是我老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咱睡熟了竟没听见门响?庄之蝶不知道回答些什么,不说话又觉得不圆场了阮知非,越是想把话说好,越是说岔了嘴,竟说道:那个呢?阮知非说:那个是我吧。说完拉闭了屋门,牵庄之蝶又回到他的卧室,竟哗啦打开一个壁柜门,里边是五层格架,一尽是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女式皮鞋。我喜欢鞋子,他说:这每一双鞋子都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庄之蝶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看着阮知非眼角白白的眼屎,说:你擦擦眼角。;恍懈间想,如果这是为一些女人买的,为什么又没送去?或许送一又买一,在这儿当作另一种的档案吗?阮知非却取了一双给庄之蝶,说:这一双是前日西大街商场朱经理送我的,它没编号,没故事的,我转送弟妹吧,你一定要收下。庄之蝶带了皮鞋;匆匆离开了阮知非家,摩托已经骑过广济街十字口了,方记得身上有一张稿费通知单,掉头又返回钟楼邮局领龋钱并不多,二百余元。出来见街上行人骤多,看看表已是下班时间,手里提了鞋盒儿晃晃荡荡去停车处,倒觉得自己怎么就接受了这双皮鞋,干了件没趣的事儿,兀自笑笑,忽然心有所动,遂到电话亭里拨通了景雪荫家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直问:谁呀?谁呀?庄之蝶知道这是景雪荫的丈夫,咯噔放了电话。又给景雪荫的单位拨,一询,才知景雪荫去父母那儿探亲去了,人还没有回来,便拍了拍鞋盒儿,怏怏地走出电话亭,百无聊赖地在旁边的报栏下看报。一个青年就一晃一晃雀步近来,悄声说:要眼镜吗?衣服一亮,背心的前xiōng处挂了一副圆形硬腿镜。说:不瞒你说,这是小弟偷来的,真正的石头镜,商店里明码儿标价八百元的,小弟要钱花,急于出手,你给三百元,拾个便宜吧。庄之蝶抬头看看天上,太阳白花花的,眼睛就眯着笑,在身上掏,掏出来了,不是钱是一张名片,说:小弟,不瞒你说,哥哥也是干这生意的。交个朋友吧,这是我的名片。那人接过名片看了,啪地倒行了个敬礼,说:原来是庄老师,实在荣幸!我听过你一次报告的,但你胖了,有了小肚子了,我认不出你来了!庄之蝶说:你也喜欢写作?那人说:从小就梦想当作家,市报上去年还发过我一首小诗的。庄之蝶说:西京了不得,天上落一颗陨石,砸死十个人,有七个就是文学爱好者了!那人羞惭走开。一边走还一边回头看他,庄之蝶觉得好笑好气,就钻进一家杂货店去,将那二百元稿费看得很贱了,买了一套景德镇的瓷盘瓷碟,一个炒勺,一个蜂窝煤炉子,还有一套茶具,当下写了唐宛儿家的地址,嘱店家妥善送运,自个却骑了木兰径直往双仁府街的岳母家来。


五十五年前,城北远郊的渭河岸上有过一位姓牛的奇人,能仰观象于玄表,俯察式于群形,神出鬼没。那时杨虎城才结束了关中道上的刀客行径,拉竿子在西京城里作了纠纠武枭,就请他当幕僚。这奇人只有一颗野心,不愿在城中居住,依然在乡里筑三间茅屋,置一亩薄田,过懒散自在日子。但凡杨司令有了什么重大事情,方肯进城一次。不久,河南军阀刘镇华围攻西京,整整八十天未能攻破,就采用了日本人的计谋,从外打地道。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敌方在打地道,却不知地道将在哪儿出口,日夜在地里埋下土瓮,盛了水,看水的动静,各处都惶惶不可终日。奇人来了,长袍马褂的打扮,在各街各巷走了一遍,歇下来,坐在教场门的一块石头上吸水烟,吸了十二哨子,说:就在这儿挑泥凿池,置一个湖吧。杨虎城半信半疑,但还是引全城的水积蓄在那儿。结果地道出口正打在湖底,某一日湖心陷落,水从城外溢出,刘镇华只好溃退了,杨虎城感念此人,赏了双仁府街一条巷让他居住,此人却还是回到渭河岸上,巷子就由儿子住下。因为这地方正是西京城四大甜水井中最大一口井的所在,儿子便开设了双仁府水局,每日车拉驴驮,专供甜水了。这一段历史,庄之蝶最乐意排说,惹动得家有来客,总要夫人牛月清拿出那张她祖父的照片来看,拿出水局的骨片水牌来看,看罢了,.还要走到双仁府街巷上,指点当年牛家独居这条巷子的情景。牛月清就训斥过庄之蝶:你这么四处张扬,是嘲笑我牛家后世的败落吗?我娘就是没生下个儿来,若是有儿,也不至于现在只守住那几间平房的!庄之蝶总要涎了脸说:我哪里是嘲笑了?牛家就是败落,不也是还有我这上门的女婿?!牛月清这时候就喊娘,娘,娘,你听见了吗?你女婿这口气是说他是名人,给牛家争了脸面了!你说说,他现在的名分儿有没有我爹我爷爷那时的名分儿大?双仁府的小院里还住着老太太,她是死活不愿到文联大院的楼上,苦得庄之蝶和牛月清两边扯动。庄之蝶每一次一进这边的街巷口,就油然浮闪出昔日的历史,要立于已经封盖的那口井台上,久久地注视井台青石上绳索磨滑出的如锯齿一样的渠槽儿,想象当年街巷里的气象,便就寻思牛月清训斥他的话是对的。


日在当顶,热气正毒,庄之蝶骑着木兰一拐进巷道,轰地一股燥气上身,汗水立时把眼睛都迷了。偏一只游狗,当道卧着,吐着一条长舌喘气。庄之蝶躲闪不及,木兰就往墙边靠,车没有倒下,左手的小拇指却蹭去了一块皮。进了小院门口,赵京五正在屋里同牛月清说话,听见摩托车响就跑出来,说:总算把你等回来了!帮着先把车后的城墙砖抱了进屋。牛月清尖声叫道:快别把这破烂玩意儿往家搬!庄之蝶说:你仔细看看,这是汉砖哩:牛月清说:你在文联那边屋里摆得人都走不进去,还要在这边摆!一块城墙砖说是汉朝的,屋里的苍蝇也该是唐代的了!庄之蝶看着赵京五,一脸难堪,却说道:这句话有艺术性;你那艺术细胞只有在发火时最活跃。让赵京五把砖又放到木兰后座上缚好,招呼进屋坐了。这是几间入深挺大的旧屋,柱子和两边隔墙的板面都是上好的红松木料。虽浮雕的人虫花鸟驳脱了许多,毕竟能看出当年的繁华。左边的隔墙后间,八十岁的老太太睡在那里,听见庄之蝶的声就喊叫着让过去。老太大五十岁上殁了丈夫,六十三岁上神志就糊涂起来。前年睡倒了半个月,只说要过去了,但又活了过来,从此尽说活活死死的人话鬼语,做疯疯癫癫的怪异行为。年前冬月,突然bī了庄之蝶要给她买一副棺材,要柏木的,油心儿的柏木。庄之蝶说你这么硬朗的身子还要活二十年的,现在买了棺材干啥,况且城里人不准土葬的。老太太却说我不管的,我就要的,我看着我的棺材我就知道还有个我哩。不吃不喝,进行要挟。庄之蝶没法,只好托人去终南山里购得一副。老太太却就把床拆了,被褥放在棺材里去睡,牛月清和娘闹,认为这样让外人看了多难看,以为儿女虐待老人,庄之蝶便对牛月清说,娘多半患了自恋症,她喜欢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奇怪的是她以棺材为床后,每每出门,脸上就要戴一个纸做的面具,气得牛月清不让她多出门上街。庄之蝶却喜欢逗她,说她有特异功能;如果自己能这样,不用学外国的魔幻主义小说,照直感写出来自然而然就是魔幻小说的。老太大喊叫他,他就走过去。那房间里窗子紧关,窗帘严闭,庄之蝶忽地沁出一身汗来。老太大说:这热什么呢!我年轻的时候天才叫热的,六月六就炸了红日头,家家挂了丝绸被褥晒。老年人的寿衣也晒,你爷爷却夹了伞从村巷里走,一句话不说的,村里人赶紧收拾衣服,紧收拾慢收拾,雨就哗哗啦啦下来了!现今天不热了,你觉得热是心热,你蘸口唾沫涂在nǎi头上就不热的。庄之蝶笑着没有说话,老太太手指头蘸了唾沫涂在他的nǎi头上,也顿觉两股凉气直钻心中,打了一个激灵儿。老太太说:之蝶,刚才你爹回来了,就坐在你坐的那地方,给我说他泼烦,说他的新来的邻居不是好邻居,小两口整天价吵,孩子也顽皮,常过来偷吃他的馍馍。你给你爹点一炷香吧。屋里一张案桌上放着岳父遗像,香炉里香灰满溢。庄之蝶点了香,抬头见墙角上一个蜘蛛旧网,尘落得粗如绳索,拿了拐杖去挑。老太太说:不敢动的,那是你爹来了喜欢呆的地方!庄之蝶还要问,老太太就说:他来了,香一点着他就来了。你死鬼刚才在哪里着,这般快就来了?庄之蝶扭头四下看看,什么也看不见,香燃着,烟长如丝,直直冲上屋顶。老太太又说老头子在开水牌匣子,骂道:家里传下来的古董就这些水局的牌子,你还要拿走吗?上次市长也来家专门看过的,人家再来看拿什么看的?当枕头一直枕在头下的小匣子,老太太就压在了pì股下。


庄之蝶只觉得好笑,还要说什么,牛月清在外屋喊:你净跟娘在那里说什么鬼活呀!你说完你走了,唬得我还敢进屋吗?庄之蝶走出来,说:娘说的事情也怪,怕是一种心灵感应吧!六月十九日是爹的生日,虽说十多年都不过了的,今年这生日别忘了买一刀麻纸给爹烧烧。就问赵京五有什么事,赵京五说:论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事,想让你去我家那儿看看。


我家是旧式四合院,市长决策在我们那儿修建一座体育馆,一大片房子就得全拆,你要再不去看,便再也看不到了。庄之蝶说:总说要去,总是抽不开身子;可我还要提醒你,你说要送我几件古董的。赵京五笑道:没问题,随便从床下取个什么,也比得你那块城墙砖。


今日午饭嫂子就不必做了,我做东,咱们去吃葫芦头去。我还有一宗大事要说给你的。牛月清说,大热天的葫芦头怎么吃,臭哄哄的,我才不去的。庄之蝶说:这你就不懂,葫芦头是西京小吃第一碗,虽说是猪大肠泡馍,tiáo料不同味道就不同了。你以前吃过东门口福来顺的,当然差了,正宗的在南院门的春生发,传说祖上是得了孙思逸的真药方子,吃起来就不一般。你经年便秘,那是肠子上有病,吃什么补什么,该去吃的。牛月清说:吃什么补什么,那京五就吃不得了!庄之蝶说:京五怎么啦?牛月清说:京五刚才给我说冤枉,他看中唐坊街一个女于,又不好意思向人家说破,见天去街口等候那女子去上班、下班。相思了一月,三天前去街口听见劈劈啪啪燃鞭炮,近去瞧热闹,才知道那女子结婚了,新郎不是他!京五什么都行,就是不会恋爱,有二两猪脑子哩,还要再去吃猪肠子?庆之蝶说:京五失恋了?吃什么补什么,那就吃女人!赵京五哈哈笑起来,说他准备独身主义呀,起身拉庄之蝶就要走。牛月清说:先不要走的,把我的事办完了,你们走三天三夜我也不管的。庄之蝶问:又什么事啦?牛月清说:今早我去朱雀百货大楼给娘买了个挠手,娘老说身上有虱,哪儿有虱,人老了皮肤发痒。买回来,谁知隔壁王嫂也孝敬了娘一把挠手,王嫂的倒比我买的做工好,我想把买的退了回去,只是担心退不了,你们出出主意怎么个退法?庄之蝶说:一个挠手值几个钱,费这心思。牛月清说:你好大方,你是龚靖元嘛!赵京五说:嫂子过日子仔细。牛月清说:男人再能挣钱,婆娘不会过日子,也是白搭。何况他耙耙没齿,我匣匣还敢没底?京五,我想去了商店当然尽说好话,夸这挠手材料好,做工也好,我是实心实意买了的,可谁想到孩子他爹也给老人买了,而且又都是你们的货!你想想,一个老人挠痒痒,能用了两个挠手吗?都是吃工资的人,一分钱也是不易的,多买一个放在那里,这不是浪费吗?所以希望能退掉一个。如果人家坚持不退,那就讲理儿了,说买卖要公平,如今共产党员都有退党的自由,买个货也不能退吗?现在的售货员都年轻,谁吃这一套,要变了脸儿吵怎么办?那咱也变脸,吵!你说说,吵起来用书面语言还是用粗话?庄之蝶说:让我听听你的书面骂语?牛月清说:你们强词夺理,混蛋,小王八羔子,cào你娘的!庄之蝶说:你说粗话说顺了,书面语言说着说着就滑了,cào你娘应该说cào你母亲的,这就文明了!气得牛月清说:京五你瞧瞧,你庄老师就是这号男人,从来不为我遮风挡雨!赵京五说:庄老师在外边可是年轻人崇拜的偶像哩!牛月清说:我嫁的是丈夫不是偶像。硬是外边的人宠惯坏了他,那些年轻人哪里知道庄老师有脚气,有龋齿,睡觉咬牙,吃饭放pì,上厕所一蹲不看完一张报纸不出来!赵京五只是笑,说:我给你出主意,如果变了脸还不顶用,你就寻他们领导,领导不见,就给市长拨专线电话。牛月清说:就这么着,我立马就去,你们等着我回来再走!老太太听见牛月清要出门,却一定要牛月清化了妆走。牛月清不喜欢在脸上搽这样涂那样,就不理娘,兀自走了。老太太在卧屋里嘟嚷不休:让戴面具不戴,连妆也不化,人的真面目怎么能让外人看了?牛月清一走,庄之蝶说:我在外边前呼后拥的,回到家里就这么过日子!赵京五说:嫂子这不错了,她文化浅些,可贤惠却比谁都强。庄之蝶说:她是脾气坏起来,石头都头疼。对你好了,就像拿个烧饼,你已经吃饱了,还得硬往你嘴里塞。就让赵京五在这儿坐着,他先骑车把城墙砖送到文联那边的房里去。


刚返回来,一杯茶还未喝净,牛月清就进了门,提了一包刚出笼的肉包子,喊叫娘快先吃着,一脸红光光的,说,你们猜猜,结果怎么样?赵京五说:这么快回来,人家还是不退?牛月清说:退了!赵京五说:嫂子行,出门在外到底要强硬呢!牛月清说:哪里就强硬了?我一去站在柜台,人家售货员问买什么,我支支吾吾说不清,人家就笑了,问是退货吧?我立即说退的。人家接过去就付了款,完了!赵京五吃了一惊:完了?牛月清说:可不就完了!这么的容易,我倒没意思起来了。三个人都不言语起来。庄之蝶说:咱们常常把复杂的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但也常常把简单的事情想得太复杂了。牛月清撇了嘴道:作家这阵给我上课了!老太太吃包子,还嫌味淡,便取了碗在她的卧室里舀瓮里的醋。瓮很大,揭了布馕盖儿,满屋中都是味。赵京五说:什么香,这么浓的?牛月清说:娘,你搅醋瓮了?酿醋是每日都要用一根净棍儿搅的。老太太说:不用搅了,熟了。赵京五说:你们家自己做醋?牛月清说:你庄老师有怪毛病,街上的熏醋不吃,只吃白醋,我酿了一大瓮的。味儿真是纯的,给:你盛一塑料桶吧!赵京五说:我没庄老师挑剔,什么都吃的。如果泡有泡菜,我改日来尝尝。牛月清说:那你寻着地方了,我们家有泡菜、咸菜、糖蒜、辣子,只要你喜欢吃!当下便寻了塑料袋儿,竟各类给装了,让赵京五走时带上。庄之蝶说了几句他们家有乡下人口味的话,突然记起鞋子的事,就从提兜取出来给牛月清。牛月清说:给我买的?庄之蝶没有说是阮知非送的,她恶心阮知非,骂是流氓。就说是昨日在孟云房家,夏捷送的。牛月清见是一双细高跟的黑sè牛皮尖脚鞋,叫道:天神,这么高的跟儿,这哪里是鞋,是刑具嘛!庄之蝶说:我最讨厌你这么说话,如果是刑具,满街女人都是犯人了!牛月清就一边脱了旧鞋来试,一边说:你总希望我时髦,穿上这鞋,我可什么也不干了,你能伺候我吗?穿进去,前边就凸鼓起来,一立身直喊疼。牛月清的脚肉多,且宽,总是穿平底鞋,庄之蝶为此常叹息,说女人脚最重要,脚不好,该十分彩的三分就没有了。牛月清当下脸上不悦起来,说:我要穿高跟,只能穿北京产的,上海产的穿不成。庄之蝶只好将鞋收起,说那就还给人家好了,免得落一场人情。就和赵京五出门走了,装鞋的兜儿挂在摩托车上。一出街口,赵京五见庄之蝶情绪好起来,说起南郊十里铺有一农民企业家,姓黄的,人极能行,办了一个农药厂,已经有三次寻到他,说是一定要庄之蝶为他的药厂写点文章,文章可长可短,怎么写都可以,只要能见报纸。庄之蝶就笑道:你又拿他什么钱了,你偷了牛让我拔桩?!赵京五说:我怎么敢?


不瞒你说,这厂长是我姨家的族里亲戚,姨以前给我谈说,我推托了,这厂长又三番五次上门求我,我就寻你了。我也想,为什么不写呢?这号文章又不是创作,少打一圈麻将不就成了?稿酬我敲定了,给五千元的!庄之蝶说:那我署个笔名。赵京五说:这不行,人家就要你的三个字的名。庄之蝶说:我的名就值五千元?赵京五说:你总清高!现在的世事你清高就清贫吧,五千元也不是小数,你写一个长篇大不了也是这个数。庄之蝶说:让我考虑考虑。赵京五说:人家说好今日也来我家的,你拿定主意,钱的事你不要提,我要他先交钱再写稿,现在这些个体户bào发了,有的是钱。说话间,两人到了赵京五家。一个爆玉米花的小贩在门前支摊子生火炉,烟雾腾腾的,赵京五近去踢了火炉,骂了:哪里没个地方、在门口熏獾呢?小贩手脸乌黑,翻了白眼要还手,扑了几扑,还是咽了口唾沫把火炉提到一边去了。庄之蝶等烟散开,看看门牌,是四府街三十七号。门楼确是十分讲究,上边有滚道瓦槽,琉璃兽脊,两边高起的楼壁头砖刻了山水人物,只是门框上的一块挡板掉了;双扇大门黑漆剥落,泡钉少了六个,而门墩特大,青石凿成,各浮雕一对棋鳞;旁边的砖墙上嵌着铁环,下边卧一长条紫sè长石。赵京五见庄之蝶看得仔细,说这铁环是拴马的,紫sè长石就是上马石,旧时大户人家骑马上街,鞍鞯上铃丁冬,马蹄声嗒嗒有致,倒比如今官僚坐小车威风的。庄之蝶很欣赏门墩上的雕饰,说西京城里什么风物都被人挖掘整理了,就是门墩浮雕无人注意,他要拓些拓片出来,完全可以出版一本很有价值的书的。进了大门,迎面一堵照壁,又是砖雕的郑燮的独竿竹,两边有联,一边是苍竹一竿风雨,一边是长年直写青云。庄之蝶拍手叫道:我还未见过郑燮的独竿竹哩,你何不早拓些片呢!赵京五说:现在要拆房子了,我准备把这完全揭下来。你要喜欢,你就保存吧。庄之蝶说:这两句诗当然好,但毕竟嵌在照壁上不宜,未免有萧条之感。入得院来,总共三进程,每一进程皆有厅房廊舍,装有八扇透花格窗,但乱七八糟的居住户就分割了庭院空地,这里搭一个棚子,那里苫一间矮房,家家门口放置一个wū水桶,一个垃圾筐,堵得通道曲里拐弯。庄之蝶和赵京五绊绊磕磕往里去,出出进进的人都只穿了裤头,一边炒菜的,或者支了小桌在门口搓麻将的,扭过头来看稀罕。到了后进程的庭院,更是拥挤不堪,一株香椿树下有三间厦房,一支木棍撑了木窗,门口吊着竹帘,赵京五说:这是我住的。进了屋,光线极暗,好一会儿才看清白灰搪的墙皮差不多全鼓起来。窗下是一张老式红木方桌,桌后是床,床上堆满了各类书刊,床下却铺了厚厚的一层石灰。庄之蝶知道那是为了隔cháo的。赵京五招呼在两只矮椅上坐了,庄之蝶才发现矮椅jīng美绝伦,一时叹为观止,说:我在西京这么长时间了,真正进四合院还是第一回。以前人总是说四合院怎么舒服,其实全成了大杂院。这要住一家人是什么味道?赵京五说:这本来就只住我们一家,五0年,城市的贫民住进来,住进来了就再不能出去了;且人口越来越多,把院子就全破坏了。庄之蝶说:是你们一家的,以前倒没听你说过,能有这么个庄宅,上辈人是有钱大户了?赵京五说:说出来倒让你吓一跳的,岂止是有钱人家!你知道清朝时八国联军攻北京吧,慈禧太后西逃西京那是谁保驾的?那是我老爷爷。老爷爷做刑部尚书,是名震朝野的大法家,这一条街全是赵家的。八国联军攻到了京城,他是朝里五个主战人物的领袖,且暗中支持过义和团。朝廷对抗不了洋人,慈禧西逃,李鸿章留京与鬼子签了辛丑条约,洋人就提出要严惩主战派,点名要交出我老爷爷,由他们绞死。慈禧无奈,在西京下了圣旨,西京市民在钟楼下六万人集会反对;声言若交出我老爷爷,慈禧就不能呆在西京。


慈禧一方面迫于民情,一方面也不忍将自己的大臣交给洋人,就下了一旨赐死。我老爷爷便吞黄金,吞后未死,又让人用纸蘸湿了糊口鼻而亡。死时五十岁。从那以后,赵家一群女人,为了生计,一条街的房就慢慢卖掉,只剩下这一座院落。你瞧瞧,现在留给我这后代的只有这两个矮椅了。庄之蝶说:嚯,你原来还有这般显赫的家世,半年前市长组织人编写《西京五千年》,我负责文学艺术那一章,书成后,看到有一节写了清朝的一个刑部尚书是西京人,知道这段故事,想不到竟是你的祖上,要是大清王朝不倒,你老爷爷寿终正寝,现在见你倒难了!赵京五笑了:那西京的四大恶少,就不是现在的这般崽子了!庄之蝶站起来,隔了竹帘看见对门石阶上有红衣女子一边摇摇篮的婴儿一边读书,说:世事沧桑,当年的豪华庄院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而且很快就一切都没有了!我老家潼关,历史上是关中第一大关,演动了多少壮烈故事,十年前县城迁了地方,那旧城沦成废墟。前不久我回去看了,坐在那废城的楼上感叹了半日,回来写了一篇散文登在市报上,不知你读到没有?赵京五说:读过了,所以我才让你来这里看看,说不定以后还能写点什么。竹帘外的红衣女换了个姿势坐了,脸面正对了这边,但没有抬头,还在读书,便显出睫毛黑长,鼻梁直溜。


庄之蝶顺嘴说句:这姑娘蛮俊的。赵京五问:说谁?探头看了,说:是对门人家的保姆,陕北来的。陕北那鬼地方,什么都不长,就长女人!庄之蝶说:我一直想请个保姆,总没合适的、劳务市场介绍的不放心。这姑娘怎么样?能不能让她在他们村也给我找一个。赵京五说:这姑娘口齿流利,行为大方,若给你家当保姆;保准会应酬客人的。但院子里人背他说,主人不在,她就给婴儿吃安眠药片,孩子一睡就一上午。这话我不信,多是邻里的小保姆看着她秀气,跟的主儿家又富裕,是嫉妒罢了。庄之蝶说:那就真胡说了,做姑娘的会有这种人?两人重新坐下,赵京五就关了门,开始打开一个木箱,取出他收集到的古玩给庄之蝶看,无非是些古书画、陶瓷、青铜器,钱币、碑帖拓片、雕刻件,庄之蝶倒喜欢起那十一方砚台了。赵京五最得意的也正是这些砚台,它不仅是端砚,兆砚、徽砚。


泥砚,且所产年代古久,每一砚上都刻有使砚人的名姓。他一方方拿起来让庄之蝶辨石sè,观活眼,用手抚摩来感觉了,又敲了声在耳边听。然后讲此砚初主为谁,二主为谁,历史上任过几品官衔,所传世的书画又如何有名,热羡得庄之蝶连声惊道:你这都是怎么收集的?赵京五说:那几方是收集得早了,有些是和人交换的,这一方花了三千元买的。庄之蝶说:三千元,不便宜哟!赵京五说:还不便宜?现在把这方拿出去卖,两万元我还不让的。月前去莲湖区博物馆,因市上建了大博物馆,各区的文物都要上交,区博物馆就把所收藏的一些小件东西未人注册登记,想处理了为职工搞福利。我去见了这砚,爱得不行,要买,他们说一万元,还了半天价,毕竟熟人好办事,三千元就拿走了。庄之蝶半信半疑,又拿过砚来细细察看,果然分量比一般砚重了几倍,用牙咬了咬,放在耳边有金属的细音,而砚的背面一行小字,分明写着文征明玩赏。庄之蝶骂道:京五,你懂这行,再有这等好事,要忘了我可不行,你的什么事我也不管了!赵京五说:你不急嘛!最近有人给我透风,说是龚靖元的儿子龚小乙手里有一方好砚,他是吸大烟的,说是单等他爹出国访问后就出手,等我去看了,如果是真货,弄了来我一定先满足你。我说过要送你东西的,这两件怎么样?庄之蝶看时,是两枚古币,又翻来覆去了半日,嘿嘿笑道:京五,你个鬼头,骗别人倒好,竟来唬我,这孝建四铢珍贵是珍贵,却是汉五铢钱脱胎换形来的,这枚靖康元宝也是普通宋币制的!赵京五尴尬他说声:我是试你的眼力的,还真是行家里手!那我送你一块真家伙,这可是稀罕物的。便取了一个红丝绒小包,打开了,是两枚铜镜。赵京五比较着,要拣出一枚给了庄之蝶。庄之蝶认得一枚是双鹤衔绶鸳鸯铭带纹铜镜,一枚是千秋天马衔枝骛凤铭带纹铜镜,心下喜之不尽,一伸手全拿了过来,说:这活该是一对儿,要送就送个双数。你收集的砚台多,赶明儿我也送你一块,你凑你的百砚好了!心下自喜。赵京五却一时为难了,说:我送了你,但你得向汪希眠给我求一幅画的。庄之蝶说:那还不容易吗?改日我领你去他家,要什么画什么,他还得拿酒肉招待的!当下拿了镜到窗前观看。


这时节有人敲门,赵京五问:谁?并未回答,忙示眼sè,庄之蝶立即将镜揣入怀中,赵京五自个也关了木箱上锁放好,上边堆一些破旧书报问:谁呀?回答:是我。赵京五拉开门就叫道:是黄厂长?!你怎么现在才来,庄老师已经在这里等你了半天,一块去吃饭的,我们的肚子早都饿得咕咕响了!庄之蝶看时,此人又粗又矮,一脸黑黄胖肉,却穿一件雪白衬衣,系着领带,手里拎了一个大包。站起遂与之握手。黄厂长握了手久不放下,说:庄先生的大名如雷贯耳,今天总算见到了!我来时说去见庄先生呀,我那老婆还笑我说梦话。这手我就不洗了,回去和她握握,叫她也荣耀荣耀!庄之蝶说:噢,那我这手成了毛主席的手了?!三人都嗬嗬大笑。黄厂长说:庄先生真会说笑话,真是人越大越平易!庄之蝶说:我算什么大!弄文学的只不过浪个虚名,你才是财大气粗!黄厂长还在握着庄之蝶的手,握得汗渍渍的,说:庄先生,话可不能这样说,我看过你的一些报道,咱都是乡下穷苦人出身,过去钱把我害苦了,现在钱是多了,但钱多顶得住你的大名?


我可能比你年长,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以后有什么手头紧张,你给哥哥说一声,有我的就有你的。咱那药厂生意正好,101农药市面上很紧俏,你几时能赏脸儿去看看,我们随时恭候哩!赵京五说:事情我对庄老师说了,咱也不必绕圈子,都是忙人,庄老师从来不写这类文章的,这回破了大例。你安排个时间,叼;日去厂里先看看,然后是五千元你交给我。见报是没问题的。话可说清,只能是五千字!黄厂长这才松开了手,给庄之蝶鞠了一躬,不迭声他说:多谢了,多谢了!庄之蝶说:那几时去呢?黄厂长说:今下午怎样?庄之蝶说:那不行的,大后天下午吧!黄厂长说:行,大后天我来接你好了。京五,庄先生这么看得起我,我太高兴了,咱们出去吃饭吧,你说上那个饭庄?赵京五说:今日我做东,我们商量了去吃葫芦头的。黄厂长说:吃葫芦头太那个了吧!庄之蝶说:吃葫芦头方便,这儿离春生发又近的。黄厂长说那就依你,掏了包儿里一瓶西风酒,三瓶咖啡,两包蓼花麻糖,一条三五牌香烟,让赵京五收下。赵京五不好意思,说:见一面分一半,庄老师你把香烟拿了吧。庄之蝶拒不要,说洋烟大爆抽不惯的。黄厂长就说了:京五你不要让了,庄先生爱抽国产烟,改日我买三条五条红塔山送去。这点小礼品再推让,我脸上就搁不住了!赵京五收了礼品,却仰面对庄之蝶笑,笑了笑说:肚子是饥了,可你难得来我这儿一趟,能不留个笔墨吗?只写一幅,耽搁不了些许时间的。庄之蝶就说:你是个笑面虎,你一笑,我就知道又要有事了!可你什么没有,倒要我的字?赵京五说:名人字画嘛,我也要保存几张的。立时桌子安好,展了宣纸,庄之蝶提了笔却没词儿,歪着脑袋问:写些什么?赵京五说:随你的便吧,把你近期感悟的事写上最好,日后真成了惊天动地人物,研究你,我就有第一手材料了!庄之蝶略有沉吟,挥毫写了:蝶来风有致,人去月无聊。赵京五看了,说:这是什么意思?上句有个蝶字,这是暗指了你;下句有个月字,莫非又暗示了牛月清嫂子?有致、无聊能祥出,来与去我就弄不明白了!庄之蝶也不搭理,又提笔在旁写下一行小字:赵京五索字,遂录古人诗句。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吾一字虽不值千金,但三百年后也必是文物,一字可卖八百元吧!如此算来,赵京五若有后代,已得我上万元了!不写了,不写了,庄之蝶就此掷笔。赵京五一字字念完,乐得抚掌大笑:这最好,这最好,真的值上万元的!黄厂长在一旁看得眼馋起来,说。庄先生也赏我一幅吧,我会裱得好好地挂在中堂的!不待庄之蝶应允,就过来添墨汁,没想用力过大,墨倒了一手,就跑到院中水池里去洗。庄之蝶悄声说:他这一洗,将我的荣耀洗没了!一两人就吃吃笑。赵京五说:给他写一幅吧,有钱的bào发户喜欢个风雅的。庄之蝶说:噢,现在是只要一当了官,什么都是内行了。咱们的市长原是学土壤学的大学生,当了市长,工业会上他讲工业,商业会上他讲商业,文联会上他又讲文学艺术创作,你还得一字一字去记!这些bào发户一有了钱,也是什么都有了!赵京五说:他就是再有钱,还不是要附你的风雅吗?庄之蝴即写了:百鬼狰狞上帝无言;星有芒角见月暗淡。赵京五正要说妙,竹帘一挑,一个声音先进来:哪个是作家庄之蝶?庄之蝶看时,门里跳进来的是对门的小保姆。


原来黄厂长在水池里洗手,小保姆问干什么呀,弄得一手的墨?黄厂长说请作家庄之蝶写字的,小保姆看的正是庄之蝶的书,在婴儿口中塞了nǎi嘴儿就跑过来了,庄之蝶从没遇到过谁这么当面直喊,连个老师也不称呼,但不知怎么却喜欢了她的率真,便看着那一张俏脸儿说:我是庄之蝶。小保姆瞧了瞧,却说:你骗我,你哪里会是庄之蝶?黄厂长倒吃了一惊,拿眼看赵京五。赵京五问:你说庄之蝶是什么样子?小保姆说:他起码比你要高,这么高的!用手比划着。庄之蝶说:哎呀,这物价天天长,个头就是不长,要当庄之蝶也当不成了!小保姆才认真起来,又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脸就通红,但立即说:实在对不起,冒犯你了!庄之蝶说:你在对门那家当保姆?小保姆说:是个小保姆,您该笑话我了!庄之蝶说:哪里敢笑话,刚才我还对京五说:这姑娘一边看孩子还一边读书,在保姆中不多见的!保姆说:您不贱看我,那您就该赠我一幅字了!庄之蝶说:凭你这种口气,我敢不吗?叫什么名字?保姆说:柳月。庄之蝶愣了愣,喃喃起来:又是一个月?遂写了一联古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赵京五在旁说:柳月,你好福气的,我摊的笔墨纸砚,倒让你捡了便宜!庄老师给你写了字,你得介绍一个你村里的姑娘来给庄老师家当保姆。柳月说:庄老师是什么人家,我们那儿的人粗脚笨手的,可没有能人得眼的!庄之蝶说:看一个就知道一群,你一定会找一个好的。柳月想了想,说:那就只有我了!赵京五怎么也没有想到她说出这般话来,忙给柳月使眼儿。庄之蝶却合掌叫道:我就等着你说这话的!得意得柳月哇地一声,嘲笑了赵京五:你还给我丢眼sè的,怎么着,我一证实他是庄老师,我就感觉我要当他家保姆了!赵京五说:这不行的,你和对门那家订的有合同,你走了,他们知道是我介绍了去别的人家,不知该怎么骂我了?!柳月说:我当他家童养媳?庄之蝶却平静了脸,说:这样吧,等你同那家合同期满,你就让京五找我吧。三人吃饭来到街上,庄之蝶说柳月压根不像是乡里来人,可乖呢。赵京五说:谁能想到她出落得这般快的。初来时,穿一身粗布衣裳,见人就低了眉眼,不肯说话。有一天,那家人上了班,她开了柜子,把女主人的衣服一件一件穿了在大立镜前照,正好被隔壁的人看见,说了句你像陈冲,她说是吗?却呜呜地哭。谁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哭!头一个月发了保姆费,主人说,你给你爹寄些吧,黄土屹崂上的日子苦焦;她没有,全买了衣服。人是衣裳马是鞍,她一下子光彩了,满院子的人都说像陈冲,自此一日比一日活泛,整个儿性格都变了。庄之蝶提说柳月,是觉得这姑娘性格可爱,无意间露嘴儿一句,却引得赵京五说了一堆,见赵京五又说出:你真的要她去你家吗?可别雇了个保姆却请了个小姐!就不愿多搭理,自个儿往前走了。走过一条小巷,看见近旁谁家的院子,枝枝杈杈繁密了一棵柿树,一片泛黄的叶于被风忽地吹来,不偏不倚贴在他的右眼窝上,便突然说:京五,从这条巷拐过去是不是清虚庵?京五说:是的。庄之蝶说:我新识了一个朋友就在那附近,何不喊了也一块去吃葫芦头热闹!赵京五说:你是说尼姑慧明吧?庄之蝶说:人家是佛门人,去吃猪大肠?干赵京五说:得罪了,既然是你的朋友,叫来我也认识认识。庄之蝶说:我速去速来。发动了木兰,嗖地一声骑着去了。


车一在门前响,低矮的院墙上就冒出一个油光水亮的头来,喊:庄老师!庄之蝶看时,正是唐宛儿,吟吟对他笑哩。墙头上罩满了爬壁藤,庄之蝶寻思这女人怎么这样巧地就发现了他,油头粉脸却在一片绿中不见了,遂听墙内一连三声:你稍等一下,我来开院门!原来妇人正上厕所,蹲在那里看墙根被水浸蚀斑驳的痕迹,看出里边许许多多人的形状来,不知怎么就想起庄之蝶,兀自将脸也羞红了。偏这时听见摩托车声,慌乱中站起来一看,恰恰就是庄之蝶,急拉起了溜脱在脚脖处的米黄sè裤裙,颤和和跑出来。


庄之蝶从门缝往里瞧,妇人一边跑一边系裤带,却并没有跑来开院门,倒进堂屋,正看着了丰满的微微后翘的臀部的扭动,心里就地嗖一阵麻酥。


唐宛儿在屋里当镜又整了整头发,用一块海绵蘸了胭脂敷在颧骨处,涂了chún膏,跑出来把门打开,便长久地倚地门扇上给客人慈眉善眼了。庄之蝶看着那一对眼睛,看出了里边有小小的人儿,明白那小人儿是自己,立即说:周敏呢,周敏不在家?妇人说:他说今日要去印刷厂,一早就走了的。庄老师你进来呀,这么大日头的也不戴了帽子!庄之蝶一时有些迷糊,弄不清周敏不在对于自己是一种失望还是一种希望,便提了兜儿走进来。落了座,妇人沏茶取烟,把风扇打开了,说:庄老师,我们怎么感激你哩,你这么大名气的人,别人要见也见不上的,我们倒受你太多的恩惠。庄之蝶说:受我什么恩惠?妇人说:你送来那么多餐具,甭说我们现在用不完,就是将来正式成家过日子,用也用不完的。庄之蝶这才记起让杂货店送餐具的事,就笑了:那有几个钱。只花了一篇小文章的稿费。妇人把凳子搬在庄之蝶面前,也坐下了,绞了腿,说:一篇小文章就买到那么多东西?周敏说,发稿酬算字数,标点符号也算字的。那你写一本书,光标点符号就要值多少钱的!庄之蝶噗地笑了:如果只有标点符号,就没有人付稿费了:妇人也就身子抖动,笑得放出声来,但立即,她提了提脖前坠下的圆领衫儿,因为在笑时圆领衫儿拥过来,已经露出很大很白一块xiōng口了。偏这一提,倒使庄之蝶心里咯噔一下,以后眼光一到那里就滑过去了。妇人说:庄老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写的作品中,人物都有模特吗?庄之蝶说:这怎么说呢?好多是我推想的。妇人说:你怎么能想到那么细?我对周敏说了,庄老师是个感情丰富细腻的人,有这样一个丈夫,他的妻子真幸福。庄之蝶说:她说她下一辈如果还转世,再也不给作家当老婆!妇人似乎甚是吃惊,闷了一时,低了眉眼说:那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她哪里尝过给粗俗男人作妻子的苦处!竟噗嗒掉下一颗泪来。庄之蝶立即想到她的身世。庄之蝶没有见过她的那个丈夫的、但庄之蝶现在能想象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了。于是安慰道:你是有福的,就你这长相,也不是薄命人。过去的事过去了,现在不是很好吗?妇人说:这算什么日子?西京虽好,可哪里是我长居的地方?庄老师你还会看相,就再给我看看。妇人将一只白生生的小手伸过来,放在庄之蝶的膝盖上了,庄之蝶握过手来,心里是异样的感觉,胡乱说过一气,就讲相书上关于女人贵贱的特征,如何额平圆者贵凹凸者贱,鼻耸直者贵陷者贱,发光润者贵枯涩者贱,脚跗高者贵扁薄者贱。妇人听了,一一对照,洋洋自得起来。只是不明白脚怎么个算是附高,庄之蝶动手去按她的脚踝下的方位,手要按到了,却停住,空里指了一下,妇人却脱了鞋,将脚竟能扳上来,几乎要挨着那脸了。庄之蝶惊讶她腿功这么柔韧,看那脚时,见小巧玲咙,附高得几乎和小腿没有过渡,脚心便十分空虚,能放下一枚杏子,而嫩得如一节一节笋尖的趾头,大脚趾老长,后边依次短下来,小脚趾还一张一合地动。庄之蝶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脚,差不多要长啸了!看着妇人重新穿好袜子和鞋,问:你穿多大的鞋?妇人说:三十五号码的。我这么大的个,脚太小,有些失比例了。庄之蝶一个闪笑,站起来说:这就活该是你的鞋了!从兜里取了那双皮鞋给妇人。妇人说:这么漂亮的!多少钱?庄之蝶说:你要付钱吗?算了,送了你了!妇人看着庄之蝶,庄之蝶说:穿上吧!妇人却没有再说谢话,穿了新鞋,一双旧鞋嗖地一声丢在床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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