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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 2)

听了她刚才话,原来她对自己也是一副衷肠!咀嚼了女人说的让他不要再说什么,翻过身去便竭力不去想她,但不去想,偏要想!焉能不想,竟把这女人与牛月清比较,与唐宛儿比较,与柳月比较。三比较两比较,身上憋得难受,下边就直挺挺地竖起来。他并未拉灯点烛,只穿衣下床,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开门站在楼道。楼道里漆黑空洞,心里惶惶,又去厕所小便,没有什么要解,走回来了就去敲那已经关严了的门。汪希眠老婆在里边问:谁?庄之蝶说:是我。黑暗里闭了眼睛,身子伏在门上。女人说:有什么事吗?


等一下。门上边的糊了报纸的玻璃小窗亮了;听见她走过来拉开了门闩,却并未开了门扇,然后说:你进来呀。庄之蝶推门进去,女人却已披衣坐在床上,下半个身子盖着毛巾被。女人说:你是不是也听见楼上谁家的猫在叫,怕我想起我那猫的?庄之蝶说:我,我……把门关了,走过去站在了女人的身边,手脚却一时无措。女人明白了事体,低声地说:之蝶,你?庄之蝶终于一俯身,抱住了女人的头,喃喃道:我睡不着的……我……就将一张水津津的口噙了女人两片薄嘴chún。女人在刹那间伸手也抱住了他,身子那么扭动在空中,毛巾被就拥在了一边,裸露了只穿着一件窄小的粉红sè的裤头的身子,样子像一条美人鱼。庄之蝶一下子就连鞋上了床去,女人却瞬间里冷下来,用手挡了,说:之蝶,这不行的,这样不好,你要对不住牛月清,我也对不住希眠。庄之蝶还要动作,女人已裹了毛巾被,眼里是一种恳求。庄之蝶就僵住身子不动了。女人为庄之蝶整好衣服,让他重新在床头坐好,说:我以前爱过你,往后恐怕也难以不爱你,但我们不要这样。这样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如果你也爱我,等我们都老了,也不是我成心要诅咒,假若希眠死在我头里,月清也死在你前头,那咱们再作一场夫妻!假若你我都死在他们头里,那也就是命了。命果真这样,你我违不过它,也就不必拗来。否则你和汪希眠都是名人,况且你我也从此一夜夫妻百日恩,又各自要与各自的人生活下去,那就更没个安生日子过了。女人说着,苦笑了笑,替庄之蝶抹下了欲掉的眼泪,从xiōng衣里掏出一个线儿系着的铜钱儿,说:你刚才也看见这枚铜钱了吧?我戴的是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钩,我却没有戴金项链,我不是没有金项链,而是我舍不得这铜钱儿。这是我那次去你们家看牛月清,顺手从你的窗台拿的铜钱儿。我想我已得不到你,却要把你的东西戴在身上,这事汪希眠至今不知道,今日全给你说了,我再把它送你。这不是完壁归赵,是它十几年戴在我身上,它浸蚀了我的汗,我的油,我的体味儿,完全成了我的命魂儿,送了你也让你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女人。女人把铜钱取下来给了庄之蝶,庄之蝶将系儿挂在了脖颈,铜钱却含在了口里,眼泪婆挲地要走出去。已经走到门口了,又停下,回头看着女人,女人手按在了肚腹,脸上在苦笑。庄之蝶说:你哪儿不舒服?女人说:肚子疼,我这是老毛病了,一激动胃就痉孪的,你睡去吧!庄之蝶要想说:我给你揉揉。但他没有说出口。手在怀里解着什么,抽出了盂云房给他的那神功保健药袋儿,说:你戴上这个吧。女人微笑着给他点点头,接受了药袋,看着他开门走了出去。


有雷雨的这个夜晚,双仁府这边的院子里,牛月清、柳月和老太太各自早早地睡下了。不知什么时候,嘎地一声炸雷,柳月惊醒过来,总想象那雷是天上的一个火球,旋转着就落在房顶上,一定是把房顶的琉璃屋脊全击碎了。在陕北的老家,她是见过龙抓人的。那也就是这样的打雷天,忽听村人喊,东头郝二娘被龙抓了!跑去看时,白脸长身的郝二娘在门前槐树下倒着,槐树被拦腰劈了,上半截跌在水塘里还冒着烟。郝二娘却只是个三尺来长的黑炭柴头,唯脚上的一只鞋还完好,鞋是凡力士白鞋,才刚刚用白泥粉涂过。柳月见今晚的雷声声不离房顶的上空,就疑心这又是龙要抓自己吗?就又揭了蒙在头上的单子,拿眼看窗口,是不是有火红的一个球似的东西撞宫而入,或是蛇一样的白光就从外边直来到她的身边。她叫了:伯母,伯母,你今晚睡得这么死的,我要吓死了!老太太却没有吭声,再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吭声。柳月恍惚里觉得龙把老太太抓走了,一时间就全迷糊。觉得这一夜龙全来到了西京城里,在同一时间里抓走了汪希眠的老婆;抓走了孟云房的老婆;抓走了景雪荫;在抓走唐宛儿的时候,那女人正在浴盆里洗pì股,那下身就先烂了,满浴盆的血水……柳月哇地一声就锐叫起来。


这锐叫在子夜里十分恐怖。牛月清就跑出卧室把客厅的电灯拉亮,见柳月赤裸裸地已爬到了厅里,直着眼儿对她说:龙抓人的,大姐,龙要抓了人的,伯母已经不见了!牛月清就去了那边卧室,果然老太太棺材床上空着,又到了厨房、厕所、书房,仍没个踪影,牛月清说:看看娘的鞋在不在?鞋不在。两人就疯了一般开了屋门往院子来。院子里还下着雨,闪电里老太太却跪在那里的一块石头上双手合十地祈祷哩。柳月还是赤身,一下子过去抱了那个跪着的姿势的老太太,进屋放到床上。牛月清撵回来忙把干衣服让娘换,也拿了单子披在柳月的身上,说:娘,黑漆半夜你在外跑什么,打雷闪电的要想着雷击吗?老太太说:天上闹事哩,我怕他们闹急了,闹到城里来的。柳月没好气他说:天上闹事,天上闹什么事?老太太说:一群魔鬼和一群魔鬼打仗哩,打得好凶哟!满城的人都在看,缺德的只是看热闹,没人去祷告的。柳月说。现在街上有什么人?是鬼看的?!老太太却说:是鬼,满城的鬼倒比满城的人多!这人死了变鬼,鬼却总不死,一个挤一个地扎堆儿。柳月听了,脸sè又煞白。牛月清说:不要接她的活,让她越说越害怕的。娘,睡你的去,啥事没有!老太太就咕咕嘟嘟不服气,脱了湿衣躺下去,却仍要怀里抱了那湿鞋。牛月清让柳月也去睡,说:柳月你也跟老太太学得神经了。老太太不在了,你就起来寻寻,她不在厕所就到院子去,她能到哪儿?你失声呐喊龙抓人了,你是高中生,雷击了人也是静电导引的原因,怎么是龙抓了人了!柳月脸上有了血sè,心里虽然还骇怕着,却也不好意思他说:不知怎么,我觉得是龙抓人的,抓了好多人的。牛月清说:你怕是做梦吧?醒过来一看没见了老太太,就胡叫喊。柳月说:我也说不清了。后半夜雷声渐渐息了。但老太太再没有睡着,柳月才迷登了真要进梦境,就被她用拐杖伸过来捅醒了,说:柳月,有人敲门哩。柳月支了耳朵,说:没有。这个时候准来?老太太说:真的敲门哩!柳月起来去开大门,门外没人,回来说:没人的。睡了一会儿,老太太又喊柳月;你听,谁又在敲?柳月起来又开门去看,连风儿也没有,回来也不理老太太睡下了。约摸到了四点光景,老太太就又坐起来了,问:谁?谁?便再叫柳月,柳月装着发鼾声,老太太就用手捏柳月鼻子,说:你睡得这么死,有人敲门的!柳月一骨碌坐起来说:你没瞌睡也不让我瞌睡吗?谁敲门,鬼敲门!说完自己倒害怕了,蒙了单子又躺下,连头都蒙住了,老太太说:这哪儿是保姆,是小姐嘛,有人敲门也懒得开!柳月却不爱听这话,气咻咻去开了门,门外还是空的,就不再回卧室,只睡在客厅沙发上。


天亮了,牛月清起来见柳月睡在沙发上,脸面樵悴,眼圈发黑,先是吃了一惊。柳月说了原委,牛月清说:我娘那毛病怕又犯了,你庄老师今日回来,他爱听她说那些人鬼不分的话,让他今晚和老太太睡去,你过来和我睡。半清晨,庄之蝶进的门,间牛月清人呢,柳月说去机关单位了。庄之蝶说今日礼拜天怎么也去上班?柳月说是帮人处理剩馍的。将牛月清告知她的那个学生如何蒸馍,如何无法推销,又如何牛月清明着是单位灶上买了馍,暗中送了那学生一笔钱,现在又去联系把这四麻袋馍运到浆糊厂去的事一一说了,庄之蝶说了句:她又做善事。自去向老太太问安。老大大自然对庄之蝶唠叨昨日夜里事,庄之蝶来了兴趣,详细过间,又告诉柳月他要写一组魔幻主义小说呀,柳月并不懂什么是魔幻主义小说,只去泡了一杯茶送到书房去。庄之蝶才写了三页稿纸,听见老太太在喊柳月,说谁敲门了,柳月就要去开门,老太大却说:不要开的。昨儿夜里敲门,我真以为是谁个熟人来了。你说开了门没人,这一定是天上那些魔鬼来了。这些东西尽敲咱家的门干什么?不要开的,死不要开的!竟自己过去把她卧室的窗子关了,拉上了窗帘!又过来关了牛月清的卧室门,又让柳月把厨房的窗子也关严。柳月要做饭,关了窗子热,不去关。两人就斗起口舌。柳月又拗不过她,跑来书房给庄之蝶说。庄之蝶说:娘,大热天的不透气,热死人啦!老太太悄声说:那东西敲不开门,不会隔窗进来?热,有多热?手指蘸了唾沫就点了庄之蝶汗衫下的nǎi头,又要往柳月身上点,柳月压着自己的衣角,脸先红了半边。庄之蝶说:大白天的,什么也不用怕,咱们一块去,看谁在敲门,若是妖魔鬼怪,我一剑砍了!摘下墙上一把健身剑来。


三人到大门口,庄之蝶拉开门,门外空空静静。老太太定睛看了看,却盯住门扇叫道:你瞧瞧,真的是些牛鬼蛇神!柳月问:哪里是?哪里是?老太太说:这是一头牛,这是一条蛇,蛇是两条尾的。这是什么?我怎么从没见过这样的怪东西,有两个犄角,八条腿的。这是一个人,牙这么长。这又是一个人,猪身子人头的……庄之蝶什么也看不见,不觉就想起那次合影照片来,心下也有些发冷。但老太太说:这么显还看不见吗?这一定是它们来敲门时把影子印留在门上的。柳月,你也看不见吗?看不见这些影印儿,也看不出这门扇比前日厚起来了吗?影印子一层一层的,门扇当然就厚了!庄之蝶摇着头,知道老太太在犯病了,也就想那照片八成是照相机或暗房冲洗时哪儿出了毛玻柳月一直看着庄之蝶的脸,见他摇头,心里也松下来,说:伯母,是门扇厚了!背过了脸嗤嗤地笑。庄之蝶也说:厚了。娘,你安心去你屋里吧,有我和柳月在,百无禁忌!就重新回书房写那小说。


这么一整天,老太太却总不安心,隔一会儿就到书房对庄之蝶说门又敲响啦;过一会儿又说怎么敢开窗子?庄之蝶也心烦了,等牛月清回来,说他在家里什么也是干不成的。牛月清便来数落娘,娘又和她吵,bī着去寺里大和尚那儿讨一帖符来。庄之蝶便给孟云房打电话,孟云房拿了符贴在门扇上,却说符不是从孕磺寺智样大师那儿来的,是慧明画的,并说:明日清虚庵慧明监院升座,她要我邀一帮文艺界的朋友去热闹的,你去不去?庄之蝶说:慧明当监院了?盂云房说:这小尼姑说要干什么也真能干什么,她要不在佛门在政界,说不定会是个副市长的材料。庄之蝶就看着孟云房笑:我倒担心她有一天要还了俗的。孟云房说:这你从何谈起?庄之蝶还是笑,笑而不答。却压低了声音说:那房间的钥匙给我,我去写写东西。孟云房说:那地方真好,谁也不打扰的,钥匙我还配了一把,这一把你就常拿上好了。庄之蝶就对柳月说:我跟你孟老师出去有个事,晚上要回来就回来了,没回来就在他那儿。明日清虚庵监院升座,我们去应邀参加庆典仪式,你告诉你大姐,这仪式市上领导也去的,我不去不妥。出了院门,孟云房问:你怎么晚上也不回去?庄之蝶说:这你甭管!孟云房说:月清晚上要给我打电话要人怎么办?庄之蝶说:你就说咱商量一篇文章的,给市长写的那篇写好了?孟云房说:写好了,我送了市长让他提提意见的。庄之蝶说:发表了市长不会不知道的,你倒提前去买好了!两人分了手,庄之蝶径直往唐宛儿家来。


妇人在家正收拾行李,冷丁见庄之蝶大步走进门来,知道脚伤完全好了,拍手叫好,说:脚一好就到我这儿来的吧?庄之蝶上去先亲了个嘴儿,说:我不先来你这儿到哪里去?妇人忙冲了咖啡让他喝着,却探头往门外街上瞅。庄之蝶说;快坐下说说话儿,你瞅什么?妇人说:周敏上街去买牙膏,怎么还不回来,好让他去十字路口烧jī店买了烧jī来你吃。庄之蝶说:我不吃烧jī,吃口条哩!妇人就乜斜了眼儿说:你坏,就不让你吃!却悄声道:今日不行的,他快要回来的。他去买牙膏,说杂志社要他连夜去咸阳推销这期杂志。上边指示要销毁,杂志社早已批发了百分之八十,还剩了些,分头让人带到外地,要不杂志社就赔钱了。庄之蝶说:那几时回来?妇人说:明日中午就回来的。我说你怎不趁机在咸阳多玩一玩,他说这是钟主编叮咛的,呆得时间多了,厅里人知道了不好。庄之蝶说:这真是天意,你晚上到清虚庵前左边的那座楼上来,五层十三号房间,我在那儿等你。妇人说:哪是谁的家?庄之蝶说:咱去了就是咱的家。站起来就走。妇人看他走了,忙也冲洗了咖啡杯,胡乱地收拾了大提兜,就在柜子里翻寻她的新裙子了。


这天晚间,柳月一边吃饭,一边对夫人说:大姐,庄老师真的又不回来了?夫人说:让他这几天跑着去,孟云房是大谝,哪一次只要去他家,你庄老师都不得回来。柳月说:晚上睡人家那儿,孟老师的房子宽展吗?夫人说:不管他。就叹了叹气,再说道:今年咱家是倒了霉了,什么烦心的事都来。再过一星期,下个星期三就是你庄老师的生日,原本这个家只给老太大过生日,从没给他过过,今年我倒有心给他过。以好日子冲一冲,说不定霉气就会去的。柳月见夫人已拿定了主意,就顺了话说:事情也是怪,杂志社一个心思要给庄老师宣传,周敏也是为了知恩报恩,一篇文章偏就惹出个景雪荫闹事!


这事未了,他竟平地里伤了脚,骑摩托车都没出过事的,好好地走平路却就伤了?伤了脚旁人一大两天就好的,他却瘸跛了这许多日。又刚刚是好些,秘书长也来欺负人,这不都是些怪事吗,老太太犯病那是老病儿,可庄老师脾气也变了,全没了我初来时的和蔼劲儿了。夫人说:他脾气不好也是心烦,这你要理解他。他是作家,性情儿起伏大,又敏感,四十来岁的人了脾气像娃娃一样的,十多年的夫妻我也惯了,亏他一不抽大烟,二不在外搞女人,咱在家就得容了男人家的一些毛玻那日咱姐妹为了那信屈了他,他发那么大火,他越发火我心里也越踏实的。给他这样的人当妻,就要是他的妻,也是他的母。柳月在心里说:这大姐好贤惠,但却有点愚了。人常说男人家干风流事,满世界都知道的:只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他老婆。就笑了笑,说:大姐是当了妻又当了母的,但给庄老师当了妻,还必须要得是他的女,他的妓!夫人说:你这才胡说,老婆就是老婆,怎么是妓?你庄老师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说这样的话让外人听着,倒招人贱看哩!柳月吐了吐舌头,说:我什么也不知道,真是胡说哩!夫人说:不是你什么不知道,是你知道得大多,不该你知道的你也要知道。你这小狐子,将来谁娶了你就一年半载让你折腾死了!吃罢饭,夫人让柳月取了笔纸,他说着,柳月记着,一一开出所邀请来吃生日宴席的人名单。柳月写完,又核对了一遍,无非是汪希眠家,龚靖元家,阮知非家,孟云房家,周敏家,赵京五,洪江,干表姐家,文联的老魏副主席,美协的小丁,舞协的王来红,作协的张正海,杂志社的钟唯贤、李洪文、苟大海,已经两席多了。柳月问:这两席人的,是去饭店包席还是在家自己来做?自己做我可不敢做菜的。夫人说:在家气氛好,做当然不用你动手,我那干姐夫是厨师,红案子由他办,老孟干白案子,你只管和我这几日通知人、采买东西罢了。当下两人在电话簿上查了家有电话的电话号码,另写在一页纸上,分配柳月到前一天了集中打电话邀请;没电话的她骑车上门去约。就又计算着要采买的食品、烟酒、菜蔬,以及要新买的一些餐具和煤火炉。


这当儿,院门首有悠长的破烂哟,承包破烂一喽!柳月说:大姐,收破烂的来了,把后窗根那些空酒瓶、废报纸卖了吧,改日来客,也显得干净。夫人点头,两人拿了废旧出来,院门口已亮了路灯,那老头仰躺在架子车的草垫上吸烟,吸一口吹一口,自得其乐。


牛月清说:这么晚了,你老还收破烂?老头并不看,吹了一个烟圈说:这么晚了,有破烂嘛!柳月就吃吃笑。牛月清说:瓜女子,笑个什么?柳月说:咱是一肚子烦恼,你瞧他倒乐哉!早听说他会谣儿,让他说一段儿!就对老头说,喂,你来一段谣儿,这废旧就便宜卖你。老头还是不看,忽地喷一口烟,直溜溜冲上路灯杆上的灯泡儿,绕开来像是一层云,几只蚊子就忽隐忽现。老头说:你睡沙发床睡的是草垫子,我睡草垫于睡的是沙发床。两只仙鹤在云游哩。柳月觉得古怪,呀呀直叫。牛月清说:柳月,说话稳重些。便对老头说:你老人家辛苦,今晚也不知歇在哪里?老头说:风歇在哪儿我歇在哪儿。牛月清又问:这么晚了,你吃过了吗?老头说:你吃了也是我吃了。牛月清说:柳月,快回去拿了两个馍来。柳月不愿意,但还是去了。老头不谢也不拦,跳下车称了废旧,一分钱一分钱数着付款。牛月清不要,老头还是数。牛月清说:老人家,人都说你能说谣儿,我有一事要求你的。老头就停止数钱,痴在那里不动。牛月清见他听着,便大略谈了丈夫是搞文化宣传的,市上人大会改选,也是为了别人,把一篇文章在报上发了,人大主任因此未能当选上,结果丈夫却遭人暗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希望老头能编个谣儿街上说出,也给丈夫出出气儿。老头没有言语。柳月拿了馍出来,老头一手交那一堆分市,一手收馍。牛月清还是不收那钱。一堆分市就放在地上,老头拉车却走了。牛月清叹一口气,后悔白给他说了半夭,才要转身进院,却听得老头在灯光昏暗的巷子那头一字一板念唱起来了,牛月清听了听,说:他念唱的是些什么,并不是我要他编的内容。柳月却说这谣儿好哩,回来等夫人先睡了,自个儿去书房竟把老头说的谣儿记下来。果然以后这段谣儿就在西京文化圈里颇为流行。柳月当时记的是:房子。谷子。票子。妻子。儿子。孙子。庄子。老子。孔子。活了这一辈子。留下一把胡子。


柳月记录了谣词,脱得衣服来和夫人睡一个床上。牛月清并没有睡实确,手摸了柳月的身子,觉得光滑而富有弹性,便说:柳月,你一身好肉。柳月经她这一摸掌,也麻酥酥发痒,两人又说了一些活儿。后来说:睡吧。就都睡了。昨天夜里的一场雷雨,热气杀了下去,也是柳月前一夜未能睡好,已是疲倦之极,这一觉就睡得很香。但是,似乎在梦里,也似乎并不是梦吧,她却迷迷糊糊听见了有一种声响,这声响十分奇怪,长声地呻吟,短声地哼叽,而绝没有什么痛苦的味儿,且后来声响忽紧忽缓,忽高忽低,有时急促如马蹄过街、雨行沙滩,有时悠然像老牛犁动水田、小猫舔吃浆糊。不知怎么,在这声响中自己竟浑身酥软,先是觉得两条胳膊没有了,再是两只腿也没有了,最后什么也没有,只是心在激烈跳动,一直往上飞,往上飞,飞到一朵白生生的云上了,却嗡地一头栽下来就醒了。醒了浑身乏困,一头一身大汗,奇怪刚才是那么舒服?!倏忽觉得下边有些凉,用手去探,竟湿漉漉一片,就赶忙用单子来擦,同时也听见了夫人在床上也哼哼不已。她叫道:大姐,大姐,你做噩梦了吗?牛月清就醒了,在月光映得并不黑暗的夜sè里睁大了眼,茫然地躺了一会,突然一脸羞愧,说:没的,柳月,你没有睡着?柳月说:睡着了,我好像听到一种响声,好奇怪的,听了倒像过电似的。牛月清说:我也似乎听到的。就都疑惑不解。牛月清说:多半是做梦。柳月说:多半是做梦吧,梦做到一块了。牛月清又问:柳月,你醒来早,听见我刚才在梦中说胡话了吗?柳月说:你只是哼哼,我怕你在噩梦里大受惊,才叫了你的。牛月清说:没事的,哪里就是噩梦了,你睡吧!却爬起来上厕所去了。柳月也想去厕所,去了,见夫人换了内裤泡在水盆里,柳月立即明白夫人和自己一样了。


清虚庵始建于唐朝,相传那时殿堂广大,尼僧众多,香火旺盛倒胜过孕璜寺的。到了明成化年间,关中地震,倒坍了一半屋舍,自此一厥不振,再有修缮也只在剩余的一半地盘上。文化革命动乱年月,更是惨不忍睹,屋舍被周围的工厂抢占了大半,三十多个尼僧一尽散失,直到了宗教恢复正常,四处搜寻当年的尼僧,才知死亡的死亡,还俗的还俗,唯有五个虾腰jī皮的老尼还散居在西京三个郊县五个村子。动员了抖抖索索重返庵来,一进山门,见佛像毁塌,殿舍崩漏,满地荒草,几十只野鸽子扑扑棱棱从那供桌下飞出,一层鸽粪就撒在身上,五个师姐师妹抱头痛哭。有道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们自感佛心未混,大难不死也必是佛的旨意要她们来守护这座庵的,遂剃了已灰白的枯发,穿了那黛sè斜襟僧服,虽无甚多善男信女布施贡献,但靠得市民族事务委员会的一点拨款,总算是清虚庵早晚又响了幽幽的钟声。数年过去,即使复修了大雄殿,彩塑了观音菩萨,翻盖了东西禅房客舍,却无力修建大雄殿后的圣母殿,庵的前院左边右边,侵占地盘的工厂和市民依然未搬出去,使庵院成了一个倒放的葫芦状。而这些老尼更是衰迈了,且没一个能识文断句。终日只会烧香磕头,所背诵当年背诵过的经卷,已遗节忘章不能完全,被孕璜寺、卧龙寺、桂花寺的僧人取笑。当佛教协会从终南山千佛寺tiáo下几个年轻尼姑补充到庵里来的时候,也就是慧明佛学院毕业挂单在孕璜寺的日子。慧明到了孕璜寺,见这是和尚尼姑共存的大寺,真人高僧自是不少会就谋算一日要去清虚庵。只因初来乍到,不知那边底细,佛协征询她的意见,意欲她去,她只是回绝。但却开始张罗清虚庵的事情,帮忙起草收复占地、申请拨款的报告,直到一切摆布顺当,且有了相当影响,她便要求去了那边。在清虚庵,慧明并不立即任当家人,先是尊那老尼出头她作助手,偏故意让老尼出丑,显出窝囊无能来,自己便不久博得众尼姑信任,拥戴她取代老尼。意明从此施展浑身解数,上窜下跳,广泛社交,竟也争取大批专款,极快速度修建了圣母殿,彩绘了廊房。因那些侵占户一时难以搬迁,她翻阅了西京府志,竟查得记载清虚庵的文字中有一句相传杨玉环曾在这里出家,便如获至宝,复印了十多份分别寄至省市民委、佛协;又托孟云房写了一份报告,大谈杨玉环出家过的寺院于宗教史上是如何重要的古迹,且振兴西京,发展文化旅游,这里修复了旧貌会怎样成为旅游热点。于是惊动了市长,召开民委_佛协和侵占清虚庵地盘的工厂、单位及房管局等部门会议,要求腾出占地,愈快愈好。结果除了那一幢五层居民大楼无法搬迁外,占地全部收回。慧明功绩昭著。就又修了山门,虽不是往昔木雕石刻的牌楼,却也不亚于孕璜寺的气派。庵里众尼欢呼,佛教系统上下佩服,这慧明自然顺风扬花,上下活动了,争得了监院身分,要选定黄道古日来升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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