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京五说:“这哪是死了人!没有灵堂也没有哭声嘛?”才见一个头缠孝巾的人从厦房出来,说了声“来人了!”就朝他们喊:“在这儿的!”庄之蝶才知灵堂是设在了东边的厦房里。三人出了堂屋下来,东厦房里小三间开面,室中有一屏风。屏风里为另一个睡处,屏风外支了偌大的案板,为龚靖元平日写字之处。现在字画案板稍移动了方位作了灵床,身盖的不是被子单子,只是宣纸。庄之蝶过去揭了龚靖元脸上的纸,但见龚靖元头发杂乱,一脸黑青,眼睛和嘴都似乎错位,样子十分可怕。牛月清一捂脸哭起来,说:“人停在这里怎么盖的宣纸?那被子呢?单子呢?”守灵的是几个龚家亲戚的子女,说被子单子都太脏了,不如盖了这宣纸为好。牛月清就又哭,一边哭一边去拉平着龚靖元的衣襟,识得那脚上穿的还是那次在城隍庙遇着时穿的那双旧鞋,就哭得趴在了灵床沿上。庄之蝶用手拍龚靖元的脸,也掉下泪来,说:“龚哥,你怎么就死了!怎么就死了!”心口堵得受不了,张嘴哇地失了声来哭。守灵的孩子忙过来拉了他们在一旁坐了,倒一杯茶让喝着。
原来龚靖元回到家后,听了龚小乙叙说,好是感激庄之蝶,倒后悔自己平日恃才傲物又热衷于赌场,很少去庄之蝶那儿走动。更是见龚小乙这次如此孝敬,心里甚为高兴,就从床下的一个皮箱里取出十万元的钱捆儿,抽出一沓给龚小乙,让龚小乙出外去买四瓶茅台、十条红塔山烟、三包毛线和绸缎一类东西,要去庄之蝶家面谢。龚小乙一见这么多钱,就傻呆了,说道:“爹这么多钱藏在那里,却害得我四处筹借那六万元!”龚靖元说:“钱多少能填满你那烟洞吗?我不存着些钱,万一有个事拿什么救急?你娘不在,才苦了你遭这次饥荒!你还行,我只说你这个样子谁肯理睬,没想倒也能借来钱的。你说说,都借的是谁家钱,明日就给人家还了。”龚小乙说:“我哪里能借了这多的钱?公安局罚款的期限是四天,火烧了脚后跟的,幸好有一个画商买了你那壁橱里的字,才保得你安全出来。”龚靖元听了,如五雷轰顶,急忙去开壁橱,见自己平日认为该保存的得意之作十分之九已经没有,又翻那些多年里搜寻收集的名古字画也仅剩下几件,当下掀跌了桌子,破口大骂:“好狗日的逆子,这全卖完了嘛,就卖了六万元?你这个呆头傻x,你这是在救我吗?你这是在杀我啊!我让你救我干啥?我就是在牢里蹲三年五载不出来,我也不让你就这么毁了我!你怎么不把这一院房子卖了?不把你娘也卖了?!”龚小乙说:“爹你生什么气?平日你把钱藏得那么严,要十元八元你像割身上肉似的,我哪里知道家里有钱?那些字画卖了,卖多卖少谁还顾得,只要你人出来,你是有手艺么,你不会再写就得了!”龚靖元过去一脚踢龚小乙在门外,叫道:“你懂得你娘的脚!要写就能写的?我是印刷机器?”只管骂贼坯子、狗日的不绝口,吓得龚小乙翻起身跑了。
龚靖元骂了一中午,骂累了,倒在床上,想自己英武半辈,倒有这么一个败家儿子,烟抽得三分人样七分鬼相,又是个没头脑的,才出了这么一场事就把家财荡成这样;以后下去,还不知这家会成个什么样儿?又想自己几次被抓进去,多为三天,少则一天,知道的人毕竟是少数。但这次风声大,人人怕都要唾骂自己是个大赌鬼的。就抱了那十万元发呆,恨全是钱来得容易,钱又害了自己和儿子,一时悲凉至极,万念俱灰,生出死的念头。
拿了麻绳拴在屋梁,挽了环儿,人已经上了凳子,却又恨是谁帮败家的儿子找的画商?这画商又是谁?骂道:天杀的贼头你是欺我龚靖元没个钱吗?我今日死了,我也要让你们瞧瞧我是有钱的!便跳下凳子,把一百元面值的整整十万元一张一张用糨糊贴在卧室的四壁。贴好了嘿嘿地笑,却觉得这是为了什么,这样不是更让人耻笑吗?家有这么多钱,却是老子进了牢,儿子六万元卖尽了家当?!遂之把墨汁就四壁泼去,又拿了冬日扒煤的铁耙子发了疯地去扒去砸,直把四壁贴着的钱币扒得连墙皮也成了碎片碎粉。丢了耙子,却坐在地上老牛一般地哭,说,完了,这下全完了,我龚靖元是真正穷光蛋了,又在地上摔打自己的双手,拿牙咬,把手指上的三枚金戒指也咬下来,竟一枚一枚吞下去……
庄之蝶喝了一杯茶,这当儿院门口有人走动,想起身避开,进来的却是汪希眠和阮知非,身后还有几个人,抬着订做的一个果子盒进来了。这果子盒十分讲究,下边是用涂了颜料的猪头肉片摆成了金山银岭,上边是各种面塑的人物,有过海八仙,有竹林七贤,金陵十二美钗,少林十八棍僧,制做jīng巧,形象bī真。庄之蝶问候汪希眠和阮知非后,说:“我也才来,正估摸你们是要来的,咱就一块给龚哥奠酒吧!”三人将果子盒摆在灵桌上,燃了香,点了大蜡,半跪了,在桌前一个瓦盆里烧纸,然后一人拿一个酒盅,三磕六拜,叫声:“龚哥!”把酒浇在烧着的纸火里。完毕,阮知非站起来说:“天这么黑了,院子里也不拉了电灯,黑灯瞎火的又不见你们哭,冷冷清清哪儿像死人?龚小乙呢?龚小乙到哪儿去了?也不守灵,来了人也不闪面?!”那几个亲戚的儿女哭了几声又不哭了,有的忙跑到院子把西厦子房里的电灯拉出来挂在门口,就有一个去堂屋卧室里喊龚小乙,半天没出来,出来了说:“龚小乙哥犯病了!”几个人就去了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