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能像今日分肉一样称职!”
今日分肉受赞之时,他便在心如此慨叹。
但这志向是不能说出来的,人穷志大,别人听了,也只会笑话他痴人说梦。
然而,却唯有一日,五年前道出了陈平心里掩藏的大志!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这是黑夫的临别之言,让陈平惊骇莫名,很久之后才缓过来。
天下何其大也,本以为从此与黑夫或将后会无期了,不曾想,五年过去了,陈平还在户牖乡打滚,昔日的小游徼,竟已跻身朝堂,成了右庶长,皇帝近臣!
陈平妻家张氏的靠山是张苍,可如今,听说张苍都得在黑夫手下做事……
陈平的功利心再次萌动起来,黑夫还记得他,不惜千里相邀,说明意陈平的才干,而身为下卿的黑夫,已有资格招揽幕僚门客。
在咸阳当门客,可在乡里做小吏强多了,陈平这几年也看清楚了,虽然秦律理论一视同仁,但实际,身为六国遗民,他们的仕途、爵位是有一道天花板的,很难越过不更、乡长吏的级别。
而黑夫,或能助他越过这道天堑!
“故于情于理,我都应去赴宴。”
陈平解释了不少,只求妻子能理解,他们成婚三年多,张氏终于有了身孕,他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远门,故心有愧。
张氏是大家闺秀,虽然克死了五任丈夫,但惟对陈平,她才有真情实意。
出嫁前,张负告诫她说:“不要因为陈平家穷,侍奉人家不心,陈平如今虽不富贵,但日后必将干出一番事业!”
她牢牢记着祖父之言,侍奉兄长陈伯如父,侍奉嫂嫂如母,对陈平,也举案齐眉,十分体贴。
她善解人意地说道:“良人应该去咸阳赴宴,我自有伯嫂和隶妾、傅姆照顾。”
但她随即又皱眉:“只是……”
得到妻子体谅,陈平十分高兴,追问道:“只是什么?”
张氏脸色有些绯红,不知该不该提及那事,憋了好久才轻声道:“我听乡有传言,说那黑夫之所以看良人,是因为……因为……”
她偷眼看陈平英俊又带着一丝儒雅之美的面庞,欲言又止。
不用多说,陈平已经明白妻子意图了,脾气很好的他勃然色变,骂道:
“此乃乡鄙人嫉妒妄言!当年便诬我盗嫂,如今又出言诽谤伤,用心何其歹毒!你且想想,且不说黑夫看的,是我的才干,说他即将婚配,信不乏娶到新妇的欣喜,岂是喜好龙阳之人?”
……
陈平十月旬离开了家,乘着张负赠送的马车,一路向西,途径已成一片废墟,夜间似有无数鬼魅飞舞的大梁。过颍川郡新郑,在三川郡洛阳停顿,观周人旧俗,又同无数商贾、士庶一起,在函谷关接受检疫。
因陈平有黑夫的喜帖和附赠的符节,所以人可以顺利入关,但拉车的马却出了问题,被检疫出有疾病,遂被扣留,陈平只能用随身带的金帛在桃林重新租了辆牛车,在十一月底初雪降下时,堪堪赶到咸阳……
陈平又冻又累,本以为自己要孤身入咸阳寻找黑夫府邸,却没料到,黑夫算着他回信后出发的日期,专门派了一个仆役等在灞桥,雪天里高高举着”陈平“的木牌,在顺利接到他后,让人速去通报主人,便带着陈平往黑夫宅邸行去。
黑夫被秦始皇赐予的大宅位于咸阳主城区,所以接应陈平的马车先沿着渭水南岸西行。
雪纷纷落下,陈平看到远处章台宫若隐若现的楼阙银装素裹,渭河对岸的雄都也瑰丽无。
想到自己从遥远的鄙县小乡,来到帝国的枢,这里的每一个抉择,过去一年间的废封建,立郡县,车同轨,书同,都牵动着数千万人的命运,年轻人难免有些激动,当车马行至正,又觉得自己走在银河天桥……
“陈生!”
车行到桥头,恍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陈平定睛看去,却见一位鹖冠卿士披着一身宽厚的熊皮裘,带着几个仆役站在桥头,朝自己拱手。
他微微一愣后认出来了,是黑夫!
“右庶长!”
陈平几乎是从行驶的马车一跃而下的,差点滑倒,还是黑夫扶住了他。
“陈平卑贱,何德何能,敢让右庶长来此相迎……”
“我与陈生是旧识,当年一起共事,还为你做媒,古人说得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岂能不出来相迎?”
一抬头,陈平发现不知是下雪的缘故,还是黑夫脱离军伍已久,面色似乎没五年前黑了。
黑夫倒是一点都不生分,豪爽地拍着他肩膀道:
“当年在户牖乡,我对陈生说,人生相遇,自是有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一别是五年,五年可足够发生许多事了,我已约了张苍,为你备下了筵席,且先喝点酒浆,吃些咸阳汤饼,让身子暖和,今夜你我当同榻而眠,好好畅谈一番!”
“同……同榻而眠?”
这是士人间表示交情极好的礼俗,但听闻此言,本来十分感动的陈平身子微微一颤,面色有些许怪异,笑容也在风雪逐渐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