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不到?”
听黑夫如此说,李斯眼中有些意外,姚贾停下了捋须的手,茅焦更是满脸吃惊!
这是他们没想到的,秦始皇曾夸黑夫,说黑夫不管为吏为将,都未让他失望过。多年以来,黑夫也十分圆滑老成,不但说话好听,办事也可靠,对秦始皇的诏令,一向唯命是从。
可这次,却不知为何,犯愣了?
秦始皇也略有愠色,眼下局面尴尬,他正需要黑夫主动站出来,为君分忧,用一场速胜掩盖先前的失败,可素来善于揣摩上意的黑夫却说办不到!这是几个意思?
其实就是字面意思,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或许是屠睢过去一年多里送来的战报太过喜人,报喜不报忧,皇帝的三位大臣都以为,攻略百越的战争进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因为屠睢之死而暂停,让黑夫过去,便能迅速完成。
但黑夫通过与南疆旧部的来信,却清楚地知道,南方的战事,早在半年前,就已陷入瓶颈。老屠前面搞不定森林里打游击的瓯越、南越人,后面还有皇帝使者催促,一着急,才想出了速速打到北向户交差的昏招,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醒醒吧,乐观的人们,南征已经失败,并且断开了连接,要重头下载了!
救火队员黑夫心里也苦,领导地图开疆一时爽,办事的人却得跑断腿。
在黑夫看来,半年平越,简直是挟泰山以超北海,那得多大的挂?地图编辑器,还是无限兵营?
乱命不从,黑夫只能一摊手,实话实话了。
再者,这种半年平x的flag,他才不陪这几个不知南疆深浅的北方佬立呢!
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说太冲,黑夫只能婉转地劝道:
“以新败之师,半年平定百越,绝无可能,若必须如此,臣恐重蹈屠将军覆辙,届时败军杀将,愧对陛下!”
但这话听在皇帝耳中,却像是借口和推脱。
从未被黑夫拒绝、忤逆过的秦始皇冷笑着反问道:
“那依你的高见,平越需要多长时间?”
黑夫暗道不妙,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敢言于陛下,臣依然如当年所言,平越,非数载不可,若循序渐进,四年可期。可现如今,经过一场大败,南方局势,臣已无法预料,非得亲自到了岭南,了解三军损耗,士气高低,敌寇虚实,才能笃定……”
黑夫说的都是实情,但在秦始皇看来,给不出具体时间,就是敷衍,就是拖延!
不知需要几年?再拖几载,朕这身体,还能看到么?
别人不敢在皇帝面前说死字,可秦始皇心里却有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于是,秦始皇便脸一板:“退下!”
这是赶人了,李斯胡须下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姚贾则乐呵呵地看着,唯独茅焦急得直跺脚!
黑夫叹了口气,摸了摸袖中奏疏,又塞了回去,正要告退,但令所有人没料到的是,秦始皇却没好气地骂道:
“不是你!”
黑夫茫然抬头,却见秦始皇看向了殿侧三位重臣。
“丞相、御史大夫、少府,汝等且先退下!”
……
三名重臣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虽然满心不解,但也只能皱眉告退。
等他们离开此地后,秦始皇又将厅堂内闲杂的侍从也统统轰走!
黑夫依然跪在与皇帝十步内的地方,恍惚间,他只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对了,那是五年多前,黑夫还是北地郡尉,刚打完花马池之战,小胜匈奴,回咸阳与皇帝商议接下来的军事行动,走之前,秦始皇单独召见了黑夫,告诉他,要让扶苏随黑夫同行,作为监军。
黑夫依然记得,秦始皇当时的良苦用心……
“朕尝闻,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然公子王孙,未尝目观起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
“军旅之事亦然,若只听闻千里之外的捷报,未尝与大军共同出征,闻金鼓震天,视狼烟滚滚,岂能知兵事之艰难,而明北逐匈奴之必要?”
知稼穑之艰难、兵事之艰难,说得好啊!这是一位严父对长子的期许。
可现在,扶苏已然长大,开始变得隐忍,学会圆滑。但昔日英明神武的秦始皇帝,却变成了那个脱离实际,看不到天下实情的人,稼穑之艰难,兵事之艰难,他已经忘了!
或者说,不在乎了。
偷眼看看怒容满面的皇帝,黑夫发现,他是真的老了。
未到五十岁,却半头白发,冠冕挡不住鬓角的银丝,睡眠不足的眼袋更是越来越明显,曾经他高大威武,不可一世,可现在,常年伏于案牍,背有些许驼,身形也渐渐发福,不复昔日英姿勃发。
看着千古一帝渐渐老去,黑夫不知该不该惋惜和同情但对骄傲的秦始皇来说,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身体如此,心也如此,始皇之心,日益骄固。
黑夫能感觉到,皇帝在变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偏激,南北同时开始两场远征也就算了,还不断派使者催促,恨不得立刻完成,好实行下一个计划。
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快好狠,数十年来,秦一直在进行这场名为“统一”的大跃进,且越来越激进,来自中央的左倾错误,是导致屠睢战败的重要原因。
可现在,大败才刚刚发生,秦始皇却再次犯错,想要以急救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