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墨者认为,秦朝辜负了墨家,但唐铎却不奇怪:两百年来,墨者已经无数次被过河拆桥了,在鲁国,在宋国,在楚国阳城,没有哪个国家,能容忍一支拥有自己武装的组织长期存在,甚至做大做强。
秦墨硬生生拔掉了自己的牙齿,才与秦结合,希望植根于体制之内,但如今看来,他们还是失败了。
既然无法同流合污,那就只好泾渭分明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现在秦始皇依仗墨者技艺,故还容得一时,但有朝一日,吾等技艺皆通过工学传于工匠,墨者必不见容于秦!”
唐铎见过秦始皇对付诸子百家的手段,到时候,可能就是永远禁绝,子墨子之学,将绝矣!
出于这种危机感,唐铎选择铤而走险,将希望寄托在扶苏身上。
其余墨者是抱着”即便墨者尽灭,也要为天下除大害“的决心。唐铎不然,他希望自己,将作为新的巨子,作为扶立新君的重臣,在公子扶苏的新朝廷里,占据一席之地。进而自上而下,推行墨家之政,让子墨子的理想,不再只是理想!
而这一切的前提,秦始皇必须死!
思索间,秦始皇的车驾越来越近,已经过了阿城,进入前殿区。
六辆几乎一模一样的御车停在明堂前,各自掀开一角,却是五名侍卫,唯独倒数第二的车驾,敞开后,身披裘服的老皇帝缓缓走了下来。
他这半年来极少露面,挺拔的身材依旧如故,但似乎比过去更加瘦削了,左右皆是全副武装的甲士,组成人墙,风都刮不进去。
“陛下万岁!”
扶苏带着墨者、工匠们下拜顿首,等待秦始皇帝进入明堂视察。
墨者谋划已久的刺杀,将在那进行!
但秦始皇只往前走了数步,却停了下来,苍老的皇帝抬起头,看着苍茫夜空。
今天月明星稀,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天上和往常一样,空空如也,有什么好看的?
但秦始皇帝却看怔了,久久未动。
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一个人望天,会引发一群人效仿。
扶苏、群臣、侍卫、工匠、墨者,众人一个接一个抬起头,等看清天上发生什么时,他们的表现更夸张,皆张大了嘴巴,甚至有被吓得瘫倒在地上的。
自打出生开始,还没人见过如此奇丽的景象:
月掩轩辕,漆黑的夜空幕布上,就在不经意间,出现了一点极亮的星光。
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金灿灿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如同一支射出的金色长箭,划破天空!
有了带头者,接下来,无数颗明亮的星星开始出现、移动,加速。一颗、两颗、三颗,最后多达数十上百,它们或长或短,或大或小,自南并东北行!
星雨从天而降,像一群天马,放声吟啸,天空不断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却不知其落往何处。
唐铎感觉自己牙齿在发颤,星陨如雨,这是极大的不祥!这是对他们的警告么?
放眼望去,满目皆是俯身拜天,瑟瑟发抖之人,唯独秦始皇绝世独立,身影高大而孤独……
少顷,最密集的流星雨已过,但零星划落的仍络绎不绝,秦始皇这才停止仰望,扫了周围一眼,对一旁的郎卫,下了道冷冰冰的命令:
“回咸阳,再将那个说今夜大吉,适合安置王母像的巫师,杀了!”
……
墨者的诛暴刺杀计划,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打断了。
咸阳城内,亦被惊得满城鸡鸣狗叫,不得安宁。
唯独坚信“星之坠,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的张苍,十分淡定地与他这两年新交的好友,留在咸阳做友好学术交流的大夏人“苏氏”一起,在城楼上观看这罕见的天象。
张苍道:“陨星之事,记载极多,魏国史书里有载,夏帝癸十五年,夜中星陨如雨。《左传》里也称,鲁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不过那是在四月份,与这十月之交的郧星,似乎来源不同……”
胖子听着满咸阳的哭号,满街向天跪拜的人摇了摇头:“先前荧惑守心,看得明白的人不多,但这郧星划落,却人人皆能察觉,却都恐惧不安。其实,星落在地上,就是石头。在大河、济水之间,时常有坠落的星石,说不定,就是其他大九州落下的碎石,这就如同被海浪卷到岸边的浮木。是自然之事,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既然张苍与自己交流了中夏对流星的记录,还提供了很中肯的假设,苏氏也不藏,用夹生的中原话,指着流星雨划落的星域对张苍道:
“大夏人认为,那是被海格力斯击败的狮子,由宙斯放到空中,成了狮子座,是为黄道十二宫的第五宫。”
张苍认真地问道:“苏氏,你是大夏最聪慧的智者,你觉得,这是灾异、祥瑞,还是自然发生的?”
苏氏一向不认同巴克特里亚(大夏)其他人病急乱投医,鬼扯雅典娜就是皇帝想找的西王母,想要借秦朝力量,抵御塞琉古王朝(条支)东征的计划,还真将这位战争女神,当成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海伦了?
于是,苏氏便摸着大胡子,开了个在他看来,无伤大雅的玩笑:
“或许,是狮zǐ_gōng 不愿意雅典娜被皇帝陛下夺走,发出警告,想将她抢回来呢?”
……
今天,是秦始皇三十六年的最后一夜。远在南方的黑夫,却远没有张苍那么淡定。
岭南番禺,站在城墙之上,黑夫也看到了整个东亚大地,都能目睹的狮子座流星雨,当真壮丽非凡,令南征将士们目不暇接,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还以为末日到了。
“荧惑守心,星辰泣血,火雨从天而降。”
虽然身处热带,但黑夫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良久后,他长长吁了口气:
“凛冬将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