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话,却发出了长长的难以压抑的呜咽声,他用手掌覆住了脸,有些长的额发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面容。
我紧紧抱住了他,希望他不要这样伤心,希望时间快快过去,赐予我的爱人淡忘的礼物。我开始懊悔我的选择,当亲眼看到他这般的悲痛,然而命运让我没有别的路好走,我已失去决定自己何去何从的权力。
后来他将我抱着进了房间,把有些凉的脚放在了他的肚子上,然后抱着我低声道:“睡吧,明天还要搭飞机。”
我蜷缩在他的怀里,泪水也默默流了出来,他一直拥着我,动作没有改变过。天亮的时候我看到他依然睁着眼睛木然坐着,看我醒了以后便起身替我穿衣服,又恢复了那副沉稳的模样,仿佛前一夜那脆弱和泪水都是一场梦。
后来门铃响了,他的助手应该送了早餐过来,然后会接我们去机场,其他人将我的公寓处理干净,从此,林观生在这世界的痕迹,也会被抹干净。
飞机划过云层,萧恪替我盖上毯子,我看着外头被划开的云层,恍如做梦,我这就要回国了,以这还童之身。
、第5章
我历来不太能搭乘交通工具,无论是搭车还是飞机,坐上去一会儿我就会觉得困倦,然后瞌睡,听说这也是晕车晕机的一种,不过不算强烈。
所以飞机才飞了一会儿我就开始昏昏欲睡,萧恪看了看我,将椅子把手放下,将我横过来让我枕在他的膝盖上,盖好毯子,轻声道:“还要二十多个小时呢,好好睡吧。”
我枕在他的腿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味道,想起从前一起住的时候,晚上我常常枕在他的膝盖上拿着电子书看,他靠在沙发上,一只手抚摸我的头,一只手也拿着一本书。
我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放纵自己最后的留恋——等回国,我很快就要离开他。
熟悉的感觉让我睡得很好,仿佛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
泰戈尔有首诗,“假如我今生无缘遇到你,就让我永远感到恨不相逢——让我念念不忘,让我在醒时梦中都怀带着这悲哀的苦痛。”
有时候工科男沉迷起文艺来可能更疯狂,这首诗明明逻辑上很不通,词句也并无华彩,但我当年翻到这首诗,仿佛被锤子在胸口重重击打了一番,鼻酸眼热,之后每一个梦醒时分,就想起这悲哀的苦痛,一无所获的空虚以及永远填不满的孤寂,无论你在俗世中获取到多少,无论你面前还有多么光明的长路,无论你是否已身居广厦内,良朋在侧,笙箫满屋,你依然觉得,因为没有那个人,整个世界都空寂之极。
下飞机的时候他抱着我,其实我是想自己走的,他却一直要抱着我,仿佛要借此得到力量或者证明什么的样子。
有司机来接我们,一路驱车我都比较沉默看向窗外,好久没有看到这样多的黄种人,看到熟悉的国内风光,我看得十分入神。进了市区,路上的街景我几乎已都认不出,只能看着路牌知道熟悉的路名……不过五年而已,于我来说居然仿佛已过了一辈子,回来的时候人是物非。我注意到车子是往萧家的老宅去,心下开始有些不舒服。
萧家的人,我一个都不喜欢,除去嫉妒的原因,还有他们家的人似乎都长着一对势利眼,十岁以前我们住在同一个大院,彼时我父母还身在高位,萧恪的妈妈一见到我脸上就笑出一朵花来,热情洋溢的叫我:“观生来找我们家小恪玩儿呀,来来快吃糖。”后来我父母身亡,她见到我就是冷冷淡淡,有时候连招呼都不打,有次甚至当着我的面教育萧恪的妹妹:“小娥以后去人家家玩见了长辈要主动叫,没有让长辈主动来招呼的道理。”再后来我叔叔婶婶也死了,她当着我的面说:“观生要不要去找个高人看看能不能改改命,这亲人缘也太单薄了,是不是命太硬,妨着了。”
当时年纪小,后来也知道世态炎凉,渐渐就不再涉足萧家。
我坐直了身子,感觉到了脊椎僵硬,萧恪发现了这一点,大概以为我是在为未知的未来担忧,他低声道:“一会儿先到叔叔的父母亲家吃个饭,认认人,叔叔的爸爸妈妈你可以叫爷爷奶奶,他们人都很好,你不要担心,有什么要求只管和我提。”
我抿起嘴不想说话,自己往窗边偏了偏,远离了萧恪,萧恪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却在车停下的时候,先下了车,过去替我开了车门,将我直接抱着下了车。
我挣扎着想下地,萧恪却拍了拍我的屁股,轻声道:“乖,叔叔抱你。”
萧家大宅是一幢中西合璧的别墅,依山傍水,传说是从前国民党时期某国民党高官的私邸,花了不少心思,没来得及入住就去了台湾,转过几手,有传说这宅子请了高人来踏勘风水,位置极好,旺族,萧恪的爷爷当年花了不少精力才弄了下来,住进去没多久便喜得贵子,之后步步平顺,他便信了,直接定为本家住宅,萧家人丁旺盛,萧家老爷子还在的时候,我跟着父母来做客过一次,因为我过世的爷爷和萧老爷子是同一条壕沟的战友,真正同生共死过的,后来父亲又和萧恪的父亲正好在同一座城市任职,住在同一个大院,当时交情颇为不错,我和萧恪才这样亲密。
谁知道后来我们林家凋零下来,短短几十年只剩下我一个,其实我和萧恪初三的时候分开过,他父亲任职提拔到别的市,而我要跟着姨丈阿姨住,就这样分离了,再见面就是我再次变成了孤儿,考上了大学,在大学里和萧恪重逢……然后,我们恋爱了,如胶似漆的时光只有四年,却好似燃尽了一辈子能用的感情,毕业的时候,萧恪告诉我,他决定结婚。
萧家人提倡多子多福,兄弟齐心,所以一贯早婚,且萧家老爷子jūn_rén 作风明显,说一不二,子孙辈的婚事几乎由他一言敲定,无人敢违逆。萧父是他的次子,长子已在炮火中牺牲,所以萧老爷子尤其看重这糟糠之妻的次子,萧恪是长孙,更是从小宠爱,后来萧老爷子一口气又给萧恪添了三个叔叔,其中最小的一个比萧恪还小,果然是龙马精神宝刀不老。
尤记得有次我无意间听到萧父教训萧恪的小叔:“你看看林家老爷子,丧偶以后坚决不肯再娶,又不肯给儿子娶个大家族的女儿,随随便便娶个没根基的媳妇,结果独苗说没就没了,剩下个小孙子无人托付,沦落到外家抚养,人走茶凉,谁帮你?这样好的根基,说没就没了,若是当年续娶,再生几个,有几个叔叔在,帮扶着,以林家老爷子当年血挣下来的功勋,战友们看顾着面子,怎么样也能兴盛门楣,又或者找个有些背景的儿媳,那也还有背景雄厚的外家把小孙子抬起来,结果你看看现在谁还记得林家?所以我们这样家庭,娶妻生子是对家庭的责任和义务,原是推脱不得,若是子孙都随心所欲,不上几年,血脉薄了,人丁稀少,不要别人来推,你自己就倒了!”
看看,我家原来是这样的反面教材。
进了铁门就是草坪,路旁是有些年头的法国梧桐,高大浓荫,萧恪一路抱着我进去,路上有人驻足向他招呼:“三哥回来了?”他们面貌都或多或少有着萧家人的特征,深目,浓眉,高鼻以及一个显得分外坚硬的下颔。总的来说,萧老爷子是个成功的人生赢家,将自己出生入死拼下来的资本淋漓尽致的发挥了作用,子孙在各界都有建树,且一呼百应,互相守望,死的时候也是极尽哀荣……
萧老爷子去世后,萧父名正言顺主持了萧家,几个异母弟弟娶妻以后也都在常驻的城市住下,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聚,不过却也送了些子侄来这边读书,想也是要借借住宅的福气运势。萧父当年负责军工企业,三个叔叔则从军从政从商的都有,到了萧恪,却眼光独到,在外创办了通讯公司,借着东风时运,又有雄厚背景,自然就越做越大,如今萧家几支,都靠着萧恪这边的干股分红吃饭,自然都纷纷送了孩子过来,和嫡系亲近些,自然总有羹分的。
其实他当初白手起家,在学生时代就自己筹措资金和几个同学开公司的时候,是得不到萧父的支持的,不过也就当他还读书,锻炼锻炼,所以也没干预,没想到几年下来,国内通讯产业发展迅猛,市场需求极大,萧恪这个高科技公司很快进入上层有心人的视野,之后和几个企业合并重组、改制、上市,在萧家全力支持下,摇身一变变成了庞然大物。谁又知道萧恪一开始的初衷,其实是希望自主创业,能够自己养得起自己,然后有了话语权,能够自己做主自己的终身大事,不必按萧父的要求娶名媛,而是能和我在一起。谁想到这家小小的通讯公司后来越发壮大,最后各方利益盘根错节,而萧恪作为公司的创始领导者,不知不觉成为了家族利益的关键,各方博弈的焦点,反而再也脱身不得。
他决定结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没有和我长篇大论什么苦衷,我也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选择,与其两人在对抗了全世界,彼此耽误了青春,精疲力尽磨尽激情彼此埋怨后悔猜疑怨恨,反目成仇终成陌路,不若在彼此都还有美好印象的时候早些做决断,我们兴许各自也能有不错的人生。
我们是和平分手。
却没有一别两宽。
、第6章
大厅并不同其他豪门一样满眼豪奢,但是能看到地板上铺着从前帝王才能用的坚硬密实的御窑金砖,光滑如镜,历久弥新,少点见识的普通人是看不出这漆黑水磨地面有这样的来历的,恐怕还觉得萧家十分低调朴实,没有像人家家铺满地毯什么的。
萧父和萧母都在大厅内,看到萧恪抱着我进来都抬了头,然后不约而同都吃了一惊的样子,萧母捂嘴笑道:“天啊,小恪你确定这是观生的养子不是亲儿子?简直一模一样!”数年不见,她保养得很好,明明都五旬了,看上去依然头发乌黑,脸上光滑,她最喜欢将和女儿萧娥的合影放在钱夹,然后给亲友炫耀:“哎呀别人都说像姐妹啊,我都说了怎么可能嘛,都是拍照技术好而已啦。”然后听别人一再表示她确实显得非常年轻,才心满意足地收进手包。
萧父也是表情奇异地上下打量着我,不过到底稳重许多:“回来了?叫什么名字?过来给爷爷看看,一路辛苦么?”他不像萧母那么注重保养,鬓脚都已斑白,不过脸上看得出应该注射过肉毒素,红光满面,笑起来肌肉能让人感觉到不自然。
萧恪放了我下来,我吸了口气,平静了心情:“爷爷奶奶好。”萧恪介绍道:“他叫萧芜。”
萧母脸上怔了怔,笑道:“这小模样儿真俊俏,真是个乖巧孩子,等会儿才吃饭,可以先到游戏室去,等会儿会有其他小朋友一起来玩。”一边叫旁边的阿姨:“苏姨,来带小朋友去游戏室玩一玩。”
萧恪说话了:“不必了,我带他去。”一边又把我抱起来,直接往楼后走去。
上楼的时候我听到萧母轻声和萧父说:“怎么姓萧?”萧父有些不耐道:“国外长大的,兴许是小恪起的汉名,不要想太多,人都不在了,别冷了孩子的心。”
萧母轻轻道:“吓煞人了,和观生一模一样,连那阴沉沉的模样都是,一点都不可爱。”
萧父哼了一声道:“都说了有些内向,观生又才过世。”显然是制止她再说话。
他们大概以为我们已经听不到了,其实从小我的耳力一直都很好,能听清楚很远的人说话,萧恪曾笑我该去做侦查兵,为着这耳力,我一直睡眠不算好,屋子需要很好的隔音。
楼后果然有一间光明通透的房间,两面玻璃投射下金黄色的夕阳,铺着色彩鲜艳的地垫,堆着积木各种玩具,书架上有许多童书,想是给萧家的孩子们娱乐的地方,萧恪放我坐在小凳子上,抬头对跟着的小保姆说:“去打个热毛巾来。”
然后半跪着替我脱了鞋,我有些不好意思,轻声说:“我自己来,你先去做你的事吧。”他安抚地拍了拍我的头发:“有司机放行李呢,我没什么事。”
小保姆打了个热毛巾过来,萧恪替我擦了脸、脖子和手,然后脱了鞋子,和我一同在里头,他问我:“喜欢玩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