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大眼瞪小眼,活脱两只跳入场中的斗鸡。在别人营中,程名振自然不敢闹得太过分,见双方相持不下,轻轻扯了王二毛一把,低声说道:二毛,别忘了你是个大老爷们
她王二毛眼珠子滴溜溜地在杜鹃身上乱滚,嘴撇得像下弦的残月。本想说不是自己不爷们,而是对方身上根本没有半分女人味儿却发现杜鹃眼神又凌厉了起来,赶紧中途改口:算了,我还没吃早饭呢。没力气
没早饭。有也拿去喂狗杜鹃没听见王二毛吞进肚子里的话,却从对方的表情上猜了出来,煞白着脸说道。
程名振见此,赶紧从中替二人斡旋。杜当家别见怪。二毛他是拿你当朋友了,所以才胡乱开玩笑。是不是张大当家找我们,所以才劳您来通传
后半句客气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杜鹃的脸色愈发难看,张大当家去带人接收城内送出来的粮草去了,暂时还没回来。你们两个想吃什么赶紧说,如果粮草数目不对,就等着上路吧
程名振料定林县令等人不会在第一批粮草上面做手脚,所以也不害怕。笑着点点头,淡然回应:所谓客随主便。军营里边第一餐吃什么,我们也跟着吃什么就行,用不着给大伙添麻烦。
野菜粥,糠饽饽杜鹃看见程名振那客气从容的样子就觉得心里火星弥漫,冷笑着提醒。
不妨,我们两个吃惯了的程名振笑着拱手。
玉面罗刹杜鹃一肚子火气没地方发,转身出帐,真的命人端了给普通喽啰吃的野菜粥和糠饽饽来待客。程名振和王二毛却是吃惯了这些糙食的,昨天晚上又因为过于劳累没顾得上吃饭,实在有些饿了。咧开腮帮子吃了个痛快,脸上根本看不出半分难咽之色来。
一顿早餐吃完,倒也证明了他们二人再三强调的身份非虚。杜鹃心情立刻又好了不少,笑着坐过来,亲手给两位客人倒了盏茶,低声说道:你们真的是刚刚混进衙门的我还以为二毛一直在说瞎话骗人呢
王二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悻然回应,根本没必要骗你。我现在算想明白了,官老爷拉我们当乡勇,从开始就没安什么好心
闻此言,杜鹃的眼神又是一亮。双目立刻转向程名振,想从他那里得到确定答案。程名振心里不赞同王二毛的说法,但为了平安脱身,也笑着补充道:应该就这么回事情。你没收拾贾捕头前,我们两个找遍了馆陶县,也找不到个能养活自己的差事。结果你头天打了贾捕头,第二天我就在校场上被人破格提拔为乡勇的总教头。我先一直以为自己运气好,现在想想,恐怕他们当时就料到张大王会打过来,所以提前准备下了送死的
当官的就是心眼子多杜鹃听得连连点头。根据她所掌握的情报,馆陶县衙门在二十几天前的确还没有程名振这号人。那你还替他卖什么命你昨天所讲的那个办法,让张二伯好生为难。直到今天早晨带人去接收犒军物资时,他嘴上还一直在念叨着
我不是为了那些当官的程名振正色强调。对于林县令等人的行为,他的确非常失望,所以不愿意被人和那些家伙等同起来,哪怕是在敌手面前。我老娘、我媳妇都在城里。如果你们进了城,我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她们
这话又戳到别人的痛处了。杜鹃清楚自家的军纪如何,叹了口气,不再开口。程名振本来就不是话多之人,王二毛吃饱了后也懒得挑事儿,一时间帐篷里边竟沉默了下来,只有袅袅的茶香围着三人萦绕。
正默默地品着茶,外边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很多人吵吵嚷嚷地从帐篷外跑过,气氛竟然比赶集还热闹。杜鹃心里觉得不安,站起来,走到门口向外张望,看见很多人拎着米口袋,兴高采烈地向前营赶。还有人将量米用的木斗顶在了脑门上,跌跌撞撞地跑几步,又跌跌撞撞地停下来在原地高兴地转圈儿。
看样子林县令把米如数送出城来了。今天早晨,张二伯按照信上的要求让开了东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生气,她手扶帐门,背对着程、王两位少年解释。
林县令这个人别的方面不好说,但还算讲究信誉程名振心里也涌出了股说不出的滋味,淡淡地回应。
如果他能做得了主,这第一波粮食肯定不会让张金称拿得如此轻松。流寇们人数虽然多,却各自打着各自的心思。如果城内的乡勇、衙役和大户人家的家丁能联合起来抵抗的话,坚守上半个月也不成问题。而迟迟从馆陶县得不到好处,各路流寇的军心就会愈发涣散。届时也许根本不用仰仗援兵,乡勇们趁机出城打几场硬仗,都可能吓得敌人自行撤走。
但事态发展到了现在,得了第一波犒劳物资的诸位当家肯定指望着第二波、第三波。敌我双方就等于都被拖上了赌桌,最后的胜利却不取决于其中任何一方,而是取决于周围几个郡的郡守大人的胆量和心情。
怎么着,大伙再也没心思攻城了,你还不高兴么杜鹃敏感地听出了程名振话语中的失落,扭过脸来,冷笑着追问。
高兴,当然高兴程名振赶紧堆起满脸笑容。我只是有点想城里的老娘,怕她在家里担心。
后半句话倒是发自肺腑,不带半点儿虚假。杜鹃自小便没了娘,对亲情素来看得重。看到程名振眼中真情流露,鼻子不觉跟着酸了酸,勉强笑了笑,低声应道:接下来张二伯就会跟林县令谈长期合作的事宜了。肯定要派你回去送信。你别着急,也就是今天过午的事情我一会儿就替你跟他说,不耽误你回家吃晚饭
那就多谢七当家了程名振喜出望外,长揖及地。
别那么客气杜鹃不肯受他的礼,掀开帐帘快步向外走。不留神突然被帐篷底边绊了下,晃了晃,全靠着一身的武艺功底才没有摔倒。
到了下午,张金称果然派人来请。程名振和王二毛相互看了彼此一眼,暗自庆幸又逃过了一劫。
还是昨日那座牛皮大帐,不过里边的味道愈发浑浊。杨公卿依旧臭着个脸,仿佛在座的人都欠了他很多钱一般。王当仁则嘴角上撇,森然冷笑。其他大小寨主们的态度却明显客气了许多,看到两个少年进门,个别人甚至主动站起身打招呼。
见过诸位当家程名振团团做了个罗圈揖。得到了城里的犒军物资,众寨主个个吃得油光满嘴。有人显然是中午喝过了酒,脸上透着明显的舒泰和满足。
不必客气,你们两个坐下说话张金称用手指了指军帐正中的胡凳,不冷不热地命令。
从张金称的话里听出几分不快,程名振赶紧笑着拱手。谢大当家赐坐大当家的营帐里哪有我俩坐的位置您有话尽管吩咐,我们两个站着听命就是
让你坐你就坐张金称先朝四下扫了一圈,压住众人的议论声,然后将刀一般的目光转向程名振。在他眼里,众寨主们此刻看上去可不是精神抖擞,而是一群被喂饱了的狗,脖子山随时可能被套上绳子勒死。
那晚辈恭敬不如从命程名振被对方看得心里发毛,却不敢露出怯意,只得硬着头皮坐了下去。
昨天县令信中答应的犒军物资,我今天已经全部收到了。他没有短斤少两待程名振和王二毛两个在胡凳上坐稳,张金称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昨天给我提的那个建议,我跟众寨主们仔细商议了一下午
说到这,他又将目光扫向众人,眼里充满了不屑。他们都认为切实可行,我也只好由着大伙。不过这具体条件,林县令却不敢出城来跟我商量。我只好把我这边的要求都写了下来,让你带回城里去
晚辈愿意竭力促成此事程名振压住心头的狂喜,微笑着应承。只要回到馆陶县城,他便能根据这一天来对土匪的观察,重新调整防御措施。今后即便林县令的拖延时间计策被张金称看破,经过重新准备,馆陶县也不至于土匪们攻破得太轻松。万一出了什么不测,他虽然没有保全整个县城的本事,背起老娘一人一枪从西门杀出去,跳入运河中逃命,却也不是什么无法实现的愿望。
我说的不是你,程小九张金称森然而笑,满口七扭八歪的大黄牙看上去说不出的令人恶心,我说的是王兄弟。这封信由王兄弟带回去给县令大人。至于你么,既然主意是你出的,自然要你负责到底。协议没达成之前,本大王还有很多细节得向你咨询呢
轰程名振只觉得眼前一黑,整座大帐都向头顶压来。为什么我哪里被张贼看出了破绽他着急地想。还没等想出任何对策来,王二毛已经愤怒地长身而起,大当家难道要留小九哥做人质么那你可真找错了人。他跟我一样都是苦哈哈,留在大当家这里也没什么用
有没有用得由我来说张金称毫不否认自己的打算,耸了耸,脸上写满了市侩气,今天老子让开东门时,周围根本没留人,林县令却只敢把门开一小条缝隙,慢吞吞地运了整整一上午,才把粮草物资给老子送出来。老子诈称说少了二十石米,他又麻利地从城墙上用绳子顺下三十石米,连屁都不敢多放一个
得意地看了看无言以对的王二毛,他继续说道:这么一个软蛋脓包,如能守得住馆陶县才是怪事。嘿嘿,所以我必须将程教头留下。他的确只当了二十多天的官儿,但谁让他能在这二十多天中便训练出一波乡勇跟本大王为难呢。留着他,馆陶县本大王随时都能进去,放了他,本大王想进馆陶,恐怕要多死上几百号弟兄
大当家就是大当家刚才板着一幅死人脸的杨公卿立刻眉开眼笑,毫不忌讳地拍起了张金称的马屁。有他带头,周围立刻涌起了一片赞颂之声,仿佛刚才热情地跟两个少年打招呼的完全是另外一伙人,与他们根本未曾见过面般。
小九哥不回去,我也不回王二毛明知对方说得句句都是实话,兀自硬着头皮死扛。
张金称冷笑着耸肩,你不回去,好啊。我派人将信射进城内便是。你留在这里,刚好跟姓程地做对难兄难弟
众寨主堡主们又是哄堂大笑,根本不把王二毛的抵抗放在眼中。程名振知道今天自己肯定无法脱身了,却不愿王二毛与自己一起在敌营中等死,笑着站起身,冲着张金称再度拱手,既然大当家有心留客,程某也不能不识抬举。我家还有老母在堂,需要人回去报一声平安。所以还请大当家让二毛回去一趟,带过口信之后,再回来陪我亦无不可
王二毛满肚子不情愿,刚要出言拒绝,脚趾却被程名振狠狠踩了一下。我二人家中都只有老娘,所谓儿行千里母担忧,望大当家成全
两次听程名振提及家中娘亲,王二毛再也硬不起来。狠狠咬住下嘴唇,静听张金称做最后决定。张金称本来也没打算将两少年全留下,笑着摆了摆手,既然如此,就请王兄弟替我也给程兄弟的老娘带个好。请他老人家放心,程兄弟在我营中只是逗留几天,本大王轻易不会伤着他。
另外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越发阴森,顺便也给林县令带句话,就说本大王刚刚得到消息,黎阳城已经被隋军攻破了。元务本全军覆灭,脑袋也被人砍了,不可能再派出半个兵来救他
话音落下,程名振眼前又是一暗,连帐篷外的六月阳光瞬间都变得冰冷起来。纵观馆陶周围各郡兵力,最有实力前来救援林县令,也最有可能拉林县令一把的,便是拥兵数万的汲郡太守元务本。虽然眼下林县令的态度不明,可馆陶县周家藏的那些粮食都是李密为自己准备的,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张金称掠走。
也别指望着魏征和杨积善。绝望之中,张金称的话愈发清晰阴冷,窦建德跟我还有点交情,翟让么,跟武阳太守元宝藏之间关系也不太好本大王给你家县令一天时间考虑,明天这个时候他还不能给我准信儿,可别怪本大王吃了他的,还要接着茬儿收拾他
小九哥王二毛的声音紧跟着传来,将程名振的魂魄硬生生从天外拉回躯壳。小九哥,他,他说得是什么啊我听不太懂不得不说,孤陋寡闻有时候也是优点,至少此刻王二毛的脸色看上去没有程名振那样苍白。
你就跟林县令说,黎阳城被官军攻破了。程名振笑了笑,非常简练地总结。张大王对谈判的诚意很浓,希望县令大人考虑
嗯王二毛将信将疑地看了好朋友一眼,郑重点头。杨积善是谁元务本又是哪个他根本都不在乎。甚至黎阳城为什么会被官军攻破,他也不想知道。他现在知道的唯有一件事,那便是程小九在不停地踩自己的脚趾头,不停地暗示自己离开。虽然他曾经发过誓要与程小九生死与共,发过誓不再害怕,不再退缩。
这就对了嘛诚意,既然做买卖就要拿出诚意别老指望着对方是傻子张金称大笑着将身体靠在交椅上,一语双关。
想骗我,就凭姓林的那个蠢货眯缝着眼睛观察手足无措的程名振,他心里好生得意。从昨天对方前来下书的那一刻,他就坚信林德恩不过是变着法想拖延时间。周围这群短视的家伙居然毫不犹豫地向陷阱里边跳,自己也差点中了圈套。可惜老天不给姓林的帮忙啊呵呵当年跟着自己出塞的那个子居然带着兵马从天上掉了下来,直接将黎阳守军全部砸死在家门口。武阳与清河两郡又被李密的帮手给拖住了,连自救还来不及,更不会向馆陶县发一兵一卒
得到这三个消息后,馆陶县玩什么花样,在张金称眼里都不重要了。对方已经成了熟螃蟹,壳子再硬,也只有被掰了下酒的份儿。而眼前这个姓程的却是送上门的生驹子,一旦收服在手,说不定将来能载着自己驰骋千里。
大局尽在掌握,这种感觉真的令人飘飘然。张金称陶醉其中,心满意足。他从所有人的脸上都看到了佩服,唯独没注意到的是,在起身叮嘱王二毛的瞬间,程名振眼中突然有寒光闪了一闪。
那一闪,如白虹贯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