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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程名振点齐兵马,启程西去寻找戕害王麻子之凶手的踪迹。张金称带领麾下众文武送出五里之外,直到大队人马都渡过了洺水河,才依依惜别。
锦字营只有四千锐士名额,此番出征尽数带在了程名振身边。但夫妻两个平素对喽啰们的训练抓得紧,此刻留在杜鹃身边保卫平恩可战之士也足足有五千之众。 以这点兵马与来犯之敌野战,肯定是捉襟见肘。但凭借城墙和城墙上的防御设施固守待援的话,坚持个十天半个月估计不会有太大问题。
过了洺水不远便是武安郡治所永年。上一任郡守早就因为地方不靖被捉回东都砍了脑袋,新任郡守周过出身于当地大户,深知张金称的厉害。所以这两年上缴的 财赋一直是双份儿,一份儿给朝廷,一份送往巨鹿泽。即便朝廷那份一时凑不齐,巨鹿泽那份却从不拖欠。是以张金称一直留着洺水以西的县城没有攻打。一方面是 按照程名振的主意从这几个地方长期征收钱粮,另一方面,却是忌惮万一将郡城攻下后,成为朝廷的重点征剿目标。因此,武安郡的周郡守虽然官做得窝窝囊囊,却 是很安稳的一个。朝廷上没人跟他争,土匪们暂时也不想动他。每年只要准备好了给两面的供奉,其他方面便可以为所欲为。
猛然见到大队兵马来袭,郡守周过吓得面如土色。赶紧命人将四门紧闭,然后自己战战兢兢爬上敌楼,哑着嗓子朝外边讨饶。程名振素来看不起这种无胆鼠辈,随便支应了几句,讨要了一份程仪,然后带着弟兄们扬长而去。
一路上穿城过寨,都是照着这个方子处理。几个残留的县城明白其中利害,送出肉食酒水犒军,把土匪们都当做朝廷钦差接待。大伙见对方如此上道,也就不找 麻烦,每每拿了酒肉后,便匆匆而去。至于乡绅官吏们如何向朝廷禀报,是把此事隐匿下来,还是夸大损失,请求朝廷赦免钱粮。那都是地方上的事情,大伙没心思 干涉。
如是又走了两日,也就来到了临水城外。此城去年在巨鹿泽群雄与官军鏖战时,曾经被张家军占领后又放弃,至今还没恢复过元气来。百姓们再次见到同样的大 旗,吓得连灶膛中的火都顾不上熄灭,扯上老婆孩子,一溜烟般躲到乡间去了。程名振等人见到此景,不胜感慨。却也无法强令别人爱戴自己,沿着城墙根儿绕了 个,再度向西急行。
再向西行,便到了太行山下。清漳水和浊漳水各自在群山之间劈出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于山的东侧汇合,然后再向东北转了个头,成为纵贯河北道的最重要水 系。程名振带领兵马欲前往河东道给王麻子报仇,却要借助两条漳水劈出来的山缝隙。沿途二十余里处处险要,稍有不慎便会被摔进河中,连个水泡都溅不起来便失 去踪影。
段清等人这两年跟着程名振东挡西杀,都学了不少用兵之道。刚一进山,看见周围地势如此凶险,便忍不住对着两侧的山崖指指点点。这里如果安插一小队人 马,可以阻挡多少大军。那里设一处埋伏,可以葬送多少敌手。说着说着,猛然间回头,却有人笑着调侃,他,咱们别尽想着算计别人。若是哪个缺心眼的 在咱们身后一堵,再于前方塞上几堆石头。咱们可就得活活饿死在山里边了
说者本属于无心,几个锦字营的核心人物听到后却猛地吃了一惊,瞬间吓得脸色煞白。教头,咱们得走慢一些,安排些几个人去照顾后路。段清最为心直,走到程名振身边,大声提醒。
程名振这一路上也是心惊肉跳,忐忑不安。稍作犹豫,便立即决定:一旦前方战事不利,咱们少不得需要退回河北。所以这条道无论如何不能被人给截断了。王飞,你不要去了,带领本部兵马就守在这,把沿途咱们看过险要的地方都放上弟兄,无论如何别让其他人得到机会
教头校尉王飞正跟别人谈得高兴,猛然听闻上司要求自己留下看守道路,失望之余,急得直嚷嚷,这穷乡僻壤的,哪会有人来。不用
让你去你就快去。咱们兄弟的命可全交到了你的手上韩葛生刚好从队伍后边赶到,狠狠地拍了王飞一巴掌,厉声呵斥。
除了被掠上瓦岗寨的王二毛之外,当年的馆陶众乡勇之中,他跟程名振走得最近,战功也立得最多,因此威望也比别人高了一筹。王飞被他一瞪,立刻没了讨价还价的勇气,耷拉着脑袋,径自去了。
程名振本来留韩葛生殿后,此刻见他跑到队伍中央来,心知必有变故。四下看了看,低声问道,怎么了,真的有异常情况
我沿途留下的斥候发出了警报韩葛生将头凑到程名振跟前,小声嘀咕。但警讯传的很短,也很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何,因为还没人赶上来,所以无法问明白
闻此言,程名振的心里不禁咯噔了一下,皱起眉头,急切地追问,什么位置,你能听清楚么用的是哪种警讯
韩葛生本不擅言辞,此刻却难得的将话说了个清楚,是您在巨鹿泽中教给我们的报警手法,与咱们在平恩城新订的手法不一样。好像报警者也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该发出警报,所以只是短短了吹了几下,便自己停了下来
张家军原来对斥候工作极不重视。程名振奉命主抓军务后,根据大隋朝的府兵规矩,极大加强了斥候力量。并且将府兵常用的各种报警信号,手法,联络方式囫 囵吞枣般照搬照抄。转往平恩驻扎后,为了避免与对岸的郡兵在传递消息时发生混淆,他又在原有的信号基础上加了些花样,只教给了锦字营的斥候,却没来得及在 整个巨鹿泽中推而广之。
所以韩葛生一听到山外传来的警讯,便立刻明白斥候们也在犹豫是否真的有危险来临。但斥候们具体遇到了什么异常情况,却不是能凭着几声短短的号角所能听出来的了。
程名振越琢磨越不对味儿。犹豫了片刻,低声冲着几名嫡系吩咐。段清,你到队伍前面去,别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大伙停下来,在河边找宽阔处休息。葛生,你挑几十名身手最好的弟兄,悄无声息地摸到山外去,无论来者是敌是友,立刻给我抓个活的过来
段、韩两人闻令,点点了头,匆匆去了。程名振望着二人去远,反复思量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发觉没什么招惹灾祸的,方才把心稍稍放回了肚子里一点儿。叫来亲卫,命令他们将坐骑牵到平整处饮水。自己则找了个远离河谷的大树靠了上去,在阳光下闭眼假寐。
外边的秋老虎虽然恶毒,山中的风却极为凉爽,伴着水汽吹在脸上,很容易便令人恢复精神。再度仔细回想张金称最近的行为,程名振慢慢发现自己心中的不安从何而来了。张大当家到平恩来的行为十分诡异,可以说,从开始见到他的第一天起,自己就应该发现其做事不符合常规。
首先,张金称最近那么喜欢摆王爷架子,想找属下商量出兵,自然应该派人到平恩传令。自己现在即便再不受他的待见,也毕竟是他的部属,奉命赶回巨鹿泽商议军务乃份内的事情,根本没理由推托。
其次,既然敌情未明,连对手在哪都不清楚。张金称就不该带那么多人。整整两万锐士,几乎把巨鹿泽最能打的力量全带来了。而真的带着这么多人杀到太行山西侧去,就凭着这么一条小道运送粮草辎重不用打,光日常补给问题,就足足把张家军彻底拖垮。
张金称虽然不通军务,他身边的二当家薛颂却是个谨慎人,深知道补给的重要性。以二人的交情,薛老二不会不提醒张金称注意。既然明知带这么多人过山会发 生补给问题,张金称还执意把能战之士都带出巨鹿泽来,那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他痛心王麻子的死痛心疯了。其二,他带领兵马根本不是为了给王麻子报仇,而是 另有目的。
至于这另外的目的,却令程名振不寒而栗了。张大当家是冲我而来他猛然睁开双眼,冲着山崖上方的一线天空质问为什么我怎么得罪他了平恩三县发展虽然快,但那也是他张大当家的基业,刚刚称王几个月,他何苦这么急着自断手脚
张金称疯了这是程名振此刻唯一能得出的结论。不管他是为了王麻子的死而疯,还是由于其他原因而疯,反正,他做出的事情疯狂至极。打着替王麻子报仇的借口,将锦字营的精锐调往河东。然后趁势接管平恩三县,欺负杜鹃和留守在三县的老弱妇孺
这条计策不可谓不高明。高明到程名振根本没看出端倪来。不我看出了端倪,只是不敢往那方面想抓住身边的树皮,程名振的身体不住地发抖。由无数破绽,只是我和鹃子谁也不敢相信
现在,他必须做的举措,就是把队伍迅速拉出太行山以东。无论如何,不能让大伙稀里糊涂地被堵在山沟沟里。希望一切还来得及,贼老天,希望一切还来得及。
想到这儿,程名振断然做出决定。来人,传我的将令.
属下在传令兵迅速跑到跟前,静等命令的全部。程名振却突然又失去了勇气,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将高举的手臂挥落下来。
一旦自己判断错了呢。退出山谷后,该如何跟弟兄们解释张大当家知道后,会不会误解虽然自己目前在张家军中间的地位很尴尬,但张金称毕竟对自己有救命之恩。如果是因为自己的怀疑导致双方决裂,江湖同道会怎么看世人会怎么议论自己
他发现自己的灵魂也走进了一个山谷。比身外这个山谷更狭窄,更凶险。一步都不能错,稍有差池便身败名裂。向后,退路已经断绝。而继续向前走,则看不到谷的尽头在哪里,也不知道等待在前方的,到底是怎样的命运
就在这个时候,远处的队伍中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副都尉韩葛生扛着一个装饲料的草袋子,快速向这边挤了过来。
传令左右弟兄,围个,二十步外警戒程名振见状,立刻作出决定。也不管会不会引起军心浮动了,直接在山谷中腾出一个空场,先审讯完俘虏再说。
说话间,韩葛生已经来到近前。浑身上下皆被汗水湿透,黑红色的脸上却写满愤怒。走到程名振身边,他将肩膀上的草袋子向下一摔,扑通一声,直接掼出个大活人来。
饶命,九当家饶命俘虏见到阳光,立刻趴在地上叩头不止。也不管自己是屁股对着程名振,脑袋对得其实是一名亲兵的战靴。
我麾下那些斥候呢,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一看俘虏身上的服色,程名振立刻确信此人来自巨鹿泽。飞脚踢在对方的屁股上,大声质问。
九唉.俘虏被踢了个狗啃屎,于地上迅速打了个滚,把头叩向程名振,九当家,您听我说。您的斥候我都好好招待着呢,没伤他们半根寒毛
听到此人说话的声音和语调,程名振感到十分的耳熟。正凝神细看,恰恰对方也扬起那张欠了一屁股债的倒霉脸来。他又是吃了一惊,忍不住后退半步,手按刀柄,世旺,怎么会是你你来断我后路么
韩世旺见程名振认出了自己,嘴巴一咧,放声干嚎,九,九当家,我,我这个人你还不清楚么就是吃了豹子胆,我也不敢跟您做对啊
没等他哭完,韩葛生又从屁股后给他来了一脚,快说,你干什么来了谁派你过来的
唉呀韩世旺又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瘫坐在地上,哭鼻子抹泪,干什么来了九当家您别问了。反正您猜得没错但是我没干,我可真的什么都没干啊
说着,他又开始放声干嚎,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程名振知道这家伙胆小,平素跟在别人身后咋咋呼呼,真正做事时却瞻前顾后,没有什么担当。张金称派这么 个人来断自己的退路,也真是用错了人。如果换个行事果断者,恐怕自己这队兵马早已被堵在了山沟里。而让韩世旺来做,他却一定要确认对其本人没危险了才会下 令动手。,
不理睬哭鼻子抹泪的韩世旺,他把头转向心腹将领韩葛生:你怎么抓到他的他带了多少兵马
足足有两千多号韩葛生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很气愤地说道。但都是些废物点心。这家伙正在冲着山谷比比画画,我带着十几个弟兄从树丛后摸过去,直接按翻了他。其余的人见到他被抓,居然没一个敢上来帮忙,眼睁睁地看着我把他们的主将拖进了山谷
不是,不是那么回事没等程名振开口,韩世旺抢先替自己辩解。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是我不忍心断送你们,所以故意拖着没动手。就指望九当家能明白过味来,自己尽早回头。要不然,你抓我时,我肯定命令大伙一哄而上了。即便救不下我,你们几个也甭想活着离开
这话听起来倒很像是那么回事儿。韩葛生虽然勇武,却也不是万夫难敌的猛将。一个人对于两三个普通喽啰绰绰有余,对付几十倍于几的敌人,混身是铁打的也 未必挡得住。但韩世旺也未必是有意放水,他只是既没胆量违抗大当家张金称的命令,又没跟锦字营弟兄放手一搏的勇气。所以被擒之后,干脆放弃了抵抗,任由韩 葛生把自己拖走,也任由此后的事态随意发展。
这时已经有不少将领发觉情况有异,都慢慢地围拢了过来。程名振怕拖得久了会导致军心大乱,只好先放下心中的千头万绪,捡紧要的问道:你留在外边的那些弟兄,都肯听你的话么
听,听,保证听韩世旺知道自己又逃过了一劫,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唯恐大伙不信,他又迫不及待地加了一句,其,其实,大伙都不愿意祸害九当 家。但大当家逼着,咱们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干。既然被发现了,对大当家也算有交代了。九爷您只要到山谷口招呼一嗓子,他们肯定立刻散掉
不要他们散,我要他们投降程名振想了想,低声决定。
那,那恐怕有,有些麻烦。弟,弟兄们的家,家眷都在巨鹿泽里边韩世旺胆子越来越大,直接点出程名振想法的不妥之处。
大胆有人气愤不过,大声呵斥。
闭嘴韩葛生干脆用脚说话,免得对方踩着鼻子就想上脸。
我,我,我说的都是实话韩世旺趴在地上,用手挡住自己的脸。谁都知道大当家这事做得不地道,但,但他毕竟是大当家
听了他的话,众人都陷入了沉默。当初程名振等人核计一道离开巨鹿泽时,曾经把韩世旺和张猪皮也邀请在内。二人出于自身的原因,拒绝了程名振的拉拢,但 过后也没主动向大当家张金称出首。特别是韩世旺,他本来是前任六当家韩建紘的嫡系,与程名振应该算是仇家。然而此人却没抓住机会替前主人报仇,仅仅是找借 口留在了巨鹿泽,没跟着大伙共同进退而已。
就凭当初韩世旺当初做的这些事情,大伙也不能杀了他。况且现在他的建议也是出自一番好心,并非有意挑战程名振的权威。想清楚这些后,众人心里好生为难,纷纷将头转向程名振,期待他的最后决断。
程名振叹了口气,伸手将韩世旺从地上扯了起来。一边帮他拍干净皮甲外的泥土,一边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如果把你和你麾下的弟兄们都放回去,你怎么跟大当家交代他会不会杀你你的家人会不会受牵连
这,这个.韩世旺压根儿就没考虑这么长远,犹豫了片刻,脸上浮起一层悲凉。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可以说是不小心中了您的埋伏,被您打败了。 然后说您念在昔日情分上,没有杀我们。但不能所有人都回去,不能他想了想,犹豫着改口,您行行好,留下几百个无牵无挂的,我们回去就说他们战死了。 这样,对大伙都说得过去
那恐怕也瞒不了几天程名振又叹了口气,笑着摇头。大当家没那么容易糊弄,早晚会发现你们在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