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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别同为郡丞,按道理清河郡丞杨善会绝对没有给武阳郡丞魏德深及信都郡丞刘子和发号施令的权力。但前者没有他功劳大,后者没有他资格老,所以这道看似提醒又像命令的公文居然没有被任何人拦阻,很快就送到了魏、刘二人面前。
接到杨善会的信,刘子和二话不说,立刻拔营北退。他现在已经属于博陵军大总管李旭管辖,心气自然水涨船高,根本没将河北南部的匪患放在眼里。先前之所以响应同僚号召来河北南部剿匪,纯属于应景性质。事有所成,刘子和不想从中分取什么功劳。事无所成,信都郡也未必会遭受任何损失。杨善会等人拿土匪也许毫无办法,放在博陵军大总管李旭手里,程名振等人也就是瓦上残霜。只要李大将军从河南平定了瓦岗之乱返回,随便扫一下,就可以将他们轻松抹除。
同样内容的信送到了武阳郡丞魏德深帐中后,所引起的反应却与刘子和那边截然不同。魏德深先是楞了一下,然后当着信使的面儿,将杨善会的手书丢在了地上,沉吟不语。待信使战战兢兢地出言讨要回文时,他干脆一拍桌案,命人将其叉了出去。从头到尾半点面子也没给杨善会留。
竖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竖子轰走了信使之后,魏德深再也按捺不住性子,拍打着桌案破口大骂。他被气成这样倒不仅仅是因为杨善会对他指手画脚的缘故,而是出于对眼前局势的无奈。没有了扬善会、刘子和两人的策应,光凭着武阳郡一家兵马,根本不可能挡住洺州军的锋樱。虽然太仆卿杨义臣老将军奉旨返回东都之前,仗义资助了武阳郡一大批辎重和装备,但眼下武阳郡兵依然挤不进精锐之列。首先,弟兄们跟洺州军的所有战斗中从来就没讨到过便宜,没等开打,底气已经先虚了三分。其次,眼下郡兵们的实力虽然得到了极大增强,但对手也一直在发展壮大。没有了张金称这一制约的洺州军犹如挣脱了桎梏的困兽,张牙舞爪,嘶吼咆哮,举手投足间都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威仪。
清河、信都两郡的兵马大步撤退后,武阳郡兵已经是孤掌难鸣。打,肯定不是洺州军的对手。撤,魏德深却再也过不了自己人的那一关。上一次他也是匆匆忙忙将兵马开到了漳水河畔,本指望着犁庭扫穴,还地方以安宁。最后的结果却是,武阳郡几乎倾尽府库,才凑齐了给予洺州军赔偿,并且答应下了将原本就不该存在的保安费加倍的屈辱条件。当时程名振的使者就放下狠话,说如果有下一回,保安费还要翻上一倍。这次,郡守元宝藏和主簿储万钧等人本来不同意出兵,是他魏德深凭着郡丞的身份据理力争,并援引了大隋国法中有关地方文武互不受制的条文,才勉强迫使元宝藏等人让步。如果他再度铩羽而归的话,事后即便武阳郡的上司和同僚们不上本弹劾他,恐怕被折腾得数度破财的地方士绅们也会想方设法让他卷铺盖滚蛋
进退皆无其门,魏德深恨不得以头跄地,以发泄心中的懊恼。拍桌子砸胡凳地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待脑门子上的火苗渐渐地小了下去,他的目光却不得不重新落回现实当中。作为一个尚有些许操守的地位武官,魏德深当然不能拿麾下这数千弟兄的姓名去逞一时之快。大步后撤是必然结果,只是如何走得从容些,不被洺州军在背后狠咬一口。如何才能重新站稳脚跟,不让洺州军趁虚攻入武阳郡,才是他必须要面对的难题。
把魏长史给我叫来将被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桌案草草划拉了一下,魏德深沉声向帐外命令。
遵命,属下这就去请魏长史亲兵队正魏丁是魏德深的远房侄儿,不忍看到自家叔叔盛怒之下再树强敌,答应的同时,委婉地提醒。
魏德深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态有多恶劣,叹了口气,苦笑着补充,对,是请,你去把魏长史请过来,就说我有要事需当面求教
属下遵命,大人也消消气,车到山前必有路在魏丁笑着拱手,然后叫来几个得力属下,命他们进入军帐中帮助魏德深一道收拾。
弟兄们都很体谅魏郡丞的难处,入帐后一言不发,手脚麻利地将各种器具归拢整齐,放回原位。望着大伙忙碌的背影,魏德深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股彻头彻尾的无力感。
他累了,也厌倦了。曾经热衷的功名富贵不再令他感到荣耀,相反,却压得他几乎难以呼吸。身为地方武职,捉奸捕盗本为他的分内之责。可现在呢剿匪剿匪,匪患越剿越严重,而他这个地方最高武官却不得不一次次向匪首低头献媚。他不甘心如此,却毫无办法。朝廷的政令向来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想砸在哪就砸在哪,从没一次是有始有终。而地方上的同僚们却混吃等死,尸位素餐,仿佛向土匪纳贡缴粮乃分内之事,一点儿也不为此而感到耻辱。他试图振作,却无力搅动这一潭死水。他就像一个推着石头上山的傻子,越推越累,稍一松懈,便被大石头反推着后退几十里
除了身边少数弟兄们外,整个武阳郡几乎都没人理解他在干什么。元宝藏只顾眼前,总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储万钧等人只在乎能不能从缴纳给土匪的钱粮中克扣出一份中饱私囊,根本不在乎是当着谁的官,吃着谁的俸禄。众人皆唯吾独醒的滋味很不好受,一堆醉鬼当中,那个清醒者肯定会成为大伙的笑柄和协力打击目标。即便不出手打击,也是侧目相视。如今,整个武阳郡中唯一偶尔能跟他说几句实在话的只有长史魏征,而魏征又是元宝藏私募的从吏,属于亲信中的亲信,所谋多是为了元宝藏个人,不会是为公为国
这回不知道玄成又有什么妙策教我一边叹着气,魏德深一边在心中沮丧地揣度。他记得出兵之前,魏征就曾经好心地劝过自己,说没有李仲坚和杨义臣这等名将居中坐镇,各地郡兵很难协调一致。此番武阳郡兵大举出动,恐怕是打不到狐狸,反弄自家一身骚。而魏德深当初以为魏征之所以这样说是在替元宝藏张目,所以一句话也没听入耳。如今看来,魏征之言的确颇具远见,只是他魏得深现在即便后悔,也有些来不及了。
正懊恼间,亲兵已经将魏征请到。看到中军帐内凌乱不堪的模样,客人微微一笑,低声打趣道:怎么了,刚刚有旋风陆起么怎地我那边连半点尘土都没看见
玄成切莫再笑我魏得深提不起反击的力气,拱手告饶。杨善会带头后撤了。咱武阳郡兵再次成了出头椽子。看在我已经坐困愁城的份上,您老兄就赶紧帮忙拿个主意吧
什么注意魏征笑得很轻松,很难摆脱挟私报复的嫌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战是走,还不由你一言而决又何必问我这个不相干的文人
玄成切莫再说笑话,谁不知道你胸藏无数韬略再者说了,既然元郡守命令老兄前来监军,你老兄就忍心看着我被土匪追着满山跑么魏德深不计较言语上的短长,长揖及地,再度苦苦相求。
看到他那幅委曲求全的模样,魏征也不忍心继续打趣他了。笑了笑,低声提醒:情况还没到那么糟的程度吧杨郡丞不是说先行避让,给流寇们一个自相残杀的机会么咱们退后五十里,作壁上观就是如果流寇不肯上当,三家又何妨再度联手
本来就是人齐心不齐的事情。一鼓作气,也许还能抢占先机。魏得深苦笑着摇头,不敢赞同魏征的观点,如今没等开战,先后撤几十里。人心立刻就散了,接下来还能有什么作为
流寇那边,想必也是如此吧魏征笑了笑,轻轻点出敌方的劣势。我等各怀肚肠,程名振和卢方元恐怕更是互相提防。杨郡丞的计策虽然不怎么高明,依我之见,却也没什么大错。但若想平定匪患,恐怕一开始就没有这种可能
稍作退避不会立刻遭到攻击,魏德深也早就看到了这一层,但他即将面对的难处却远非杨善会等人可比。即便无胜无败,杨郡丞那边恐怕也没什么损失但玄成且看看,我这边,还有可退之处么一旦洺州军趁势侵逼上门,要兑现先前的威胁。咱武阳郡拿什么支付我魏德深又有何面目再见地方父老
还没开战,德深兄怎知程名振一定会找上门来魏征耸耸肩,冷笑着反问。贼人的下一个攻击目标,为何必非得是武阳郡不可既然不一定是武阳郡德深兄又何必提前忧之别人都过一天算一天,德深兄又何必一人独醒
带着激愤之意的话一句接一句从魏征口中问出,问得魏德深应接不暇。对啊张金称又不是我杀的,他既然以给张金称报仇为旗号,又怎会第一个先找到我门上来顺着魏征的话头,他自暴自弃地说道。旋即又觉得这样说太过于不负责任,皱了皱眉,低声叹息:唇亡齿寒,杨善会那厮虽然不顾咱们,可万一那厮败亡了,武阳郡又怎可能独善其身
到那时,郡里的肉食者自然会催着你魏大人出兵抵抗。又怎会再计较你失了方寸仿佛肚子里哪根筋没转对,魏征的句句话都像是在跟人赌气。
洺州军打过漳水,武阳郡的官员和士绅自然不会再嫌魏德深没事找事了。即便是对魏德深多有擎肘的元宝藏和储万钧,到那时恐怕也是要钱给钱,要粮草给粮草。眼下魏德深想到的一切难题都迎刃而解。但这话若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一定会被魏德深视为锦囊妙计。而魏征身为元宝藏的心腹,根本没有把谋主架在火上烤的理由,又怎会突然给人出这种阴损主意
玄成说不清楚是出于震惊还是出于困惑,魏德深抬起头,对着魏征的眼睛叹道。
好像猜到了他的反应,魏征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解释:郡守大人刚刚送来一封八百里加急文书。命令我一定协助你从容后撤,别逞一时之勇。然后在漳水东岸隔河观望,把洺州军拖在老巢之外,不得有违
元大人的命令魏得深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道命令可谓来得非常及时,正解了他眼前之困。但此地跟武阳郡治所贵乡隔着上百里远,局势的变化不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就传回郡守府去。唯一的合理解释是,在杨善会还没决定后撤之前,元宝藏就料到了其会玩这一手。所以提前为武阳郡兵准备好了退路。
但这个解释又有许多不通之处。宝藏心肠再好,也没好到在他魏德深犯困时,会主动送上枕头的地步。况且当初郡守大人本不赞成出兵,是他魏德深一意孤行。如今他魏德陷入了深进退维谷的境地,岂不恰恰证明的郡守大人有先见之明
元大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至于具体目标和步骤,你我均猜不到。魏征的话语再度传来,声音里带着几分苦涩。德深兄奉命吧。只要将队伍平安撤过漳水,便没你什么责任了。郡守大人会把主动一切都担负起来。至于日后如何,相信郡守大人自有安排
后撤可以魏德深叹息着答应,但是看看魏征落寞的脸色,他将后半句话又给收了回去。如果连魏征都不得与闻的话,元宝藏的下一步举措里边,肯定包含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一盘很大很大的棋就凭他元宝藏可能么不如说在进行一场结局难料的赌博吧
但元大人手中握的筹码到底是什么
他赢的机会又在哪
魏德深看不到,素有智者美誉的魏征同样看不到。混乱的时局中,他们两个都倦了,疲惫得连挣扎都不想。
一盏茶,一局棋,眼前棋称上经纬分明,光初主簿储万钧却迟迟落不下子。与之对弈的元宝藏也不催促,羽扇轻摇,香茗细品,脸上写满了悠然意味。
属下棋力相距大人太远,这一局,还是弃子为妙反复斟酌了好半天,储万钧也没看到翻盘的希望,干脆将手中棋子向棋盒里一丢,宣告认输。
元宝藏浅浅一笑,万钧又哄老夫开心,此局才到中盘,哪有这么早认输之理你再想想,老夫不着急
属下哪敢,大局已定,继续挣扎下去,恐怕也于事无补储万钧拱拱手,无论如何不肯继续接受对方的蹂躏。棋称上,属于元宝藏的黑子已经连成一条大龙,渐有一飞冲天之势。他即便再花时间去琢磨,也只能于对方照顾不到的地方捞回有限几目,实在是杯水车薪。
未必吧元宝藏笑着看了看,然后将棋称调转方向。来,来,来。你来接老夫的棋,老夫来接你的,咱们易地而处,看看能不能力挽天河
大人储万钧苦着脸哀求。属下这点棋力,怎接得上大人的妙招还是算了吧,属下先回去苦读几天棋谱,然后再登门向大人求教
你这懒家伙元宝藏被拍得舒舒服服,摇头大笑。恐怕是最近劳碌过度,没心思在老夫这里磨时间吧罢了,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改天等你有了兴致,老夫再与你手谈
也不是没心思下棋,只是最近有惶恐储万钧又拱了拱手,顺着对方的话茬往上爬。几千弟兄的粮草辎重,每天都不是少数。马上夏粮该入仓了,给朝廷的,额外支出的,恐怕都得仔细准备。嗨,也不知道魏郡丞那边到底有多少胜算万一他再输上一次,属下这把骨头都拆掉,恐怕也凑不出善后之资来
万钧不相信魏郡丞有一战定乾坤的能力元宝藏从储万钧的话里话外听出了几分酸溜溜的味道,笑着质疑。
储万钧笑着耸肩,哪敢啊人家可是杨义臣老将军亲自推荐的郡丞。我一个小小主簿,怎敢质疑太仆卿老人家的慧眼
新任郡丞大人魏德深几年来没打过一次胜仗,却被杨义臣看中,力荐,从而得到了朝廷的破格提拔。非但储万钧等人心里不平衡,元宝藏肚子内也憋着一股子邪火。但他为人老成持重,不会把这些东西全表现在脸上。笑了笑,低声安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德深平素体恤士卒,善待百姓,想必是积了些阴德,所以最近是官运亨通。万钧做事谨慎,老夫曾多次向朝廷申报过你的功劳。如果不是时局混乱,东、西两都留守都忙不过来。想必你也不会总被委屈在一个小小主簿之位上
闻听此言,储万钧赶紧站了起来,长揖及地。大人误会了能在大人麾下做事,乃储某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坐下,坐下,咱们两个相交这么多年了,你又何必跟我客气元宝藏笑着摇头。擎云之志,哪个不曾有过莫说你储万钧想着指日高升,元某当年何尝不想着入天子幕府。出谋划策,指点江山。唉,只是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往往十之八九
卑职真的只想侍奉大人虽然元宝藏说明了自己不会介意,储万钧还是继续解释。不怕大人笑话。储某现在只希望保全首领。对于仕途,着实看得极淡
看了看元宝藏错愕的脸色,他苦笑了几声,继续补充道:大人也不必感到奇怪。如果是太平盛世,当然是官做得越大越好。可如今是个什么局面,大人难道一点儿没察觉么
大厦将倾,吾何必去做那根于事无补的独木元宝藏心有戚戚焉,喟然长叹。万钧看得明白,也懂得其中道理。不像某些人,唉
他自己看不开也罢,却非要去给大伙惹麻烦储万钧一下子与元宝藏找到了共同语言,非常不屑地数落。那程名振岂是好相与的到时候被人打得落花流水,还得咱们去给他善后这武阳郡的大户,上回就已经被逼得不耐烦了。如果这次再让他们出粮出钱,恐怕大人也要受些埋怨
德深这个人啊元宝藏吃了口茶,慢慢回味。有骨气,有担当,更难得的是对朝廷忠心耿耿。他执意要调动兵马,老夫也不好拦着他。
是啊,大人有大人的难处。即便是属下那边,何尝又不是忙得焦头烂额。眼看着第一批粮草既要被他用尽了。这第二批粮草,属下还不知道上哪给他挪动去呢听出了元宝藏的本意,储万钧微笑着试探。
郡兵们在家门口作战,不可能像流寇那样就地筹集补给。如果他将粮草输送日期往后拖延几天,魏德深就等于被勒上了一道缰绳,无论怎么撒欢撩蹶子,恐怕也难逃后方的掌握。
这本是一条辖制对方的妙计,不料元宝藏却断然拒绝,万钧切莫胡闹。该给的粮草一定给足,给及时老夫这边还有一些别的安排,你千万别好心办了错事
属下明白储万钧马屁拍到了马腿上,带着几分沮丧回应。希望魏郡丞也能理解大人此番胸襟,别辜负我等的一番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