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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涟漪(1 / 2)

中秋之后,海雾日稠。


今儿晨钟都敲尽了,钱唐仍深陷雾中,衬着城门外等候入城的蜿蜒队伍,似沉在浊水里将死的长虫,半死不活地向前挪动。


这般迟缓,不是因昨夜的骚动,而是从今日起,钱唐城破天荒收起了城门税。


法王立庙是阖城共参的盛举,衙门自不例外,奈何库房空空只住耗子,何来银两?老爷们一合计,钱唐大埠,商旅如流,尽可加征一道城门税,只征车马与商贾,不刮穷人油水,岂不两全其美?


老爷们只管要钱,可差事到了城门吏这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那些个车马相连的豪商,鬼晓得背后是哪尊大佛,岂容小吏随意伸手。


只好灵活应变。


你包裹里总带有物件吧,如何证明不是贩卖的商品?你得缴钱。


你口袋里总有傍身的银钱吧,如何证明不是买卖的本钱?你得缴钱。


就算既无物件,也没银钱,你人进了城,如何保证不去市上做买卖?你得缴钱。


总而言之,你得缴钱。


如此“一视同仁”,门前岂能不慢?


一个老翁排了许久,眼瞧到了门前,忽觉头上湿润似有小雨滴落,往前一步就能进城门洞中避雨,可周遭挤满了人,动弹不得,更兼汗气熏蒸,恶臭逼人。


他受不住方要骂娘。


旁边一老妪瞧他一眼,怔了稍许,竟尖叫起来。


队伍纷纷聚来目光。


顿时。


惊叫声此起彼伏。


人群哗地散开,在本来拥挤的城门前腾出好大一片空地,留得老翁茫然立在原地。


“雨水”沿着额头流进眼角,刺得眼球作痛。


老翁抬手一抹,满掌血红。


这下嗅得分明了,方才闻到的哪里只是汗臭,分明还是一股腐臭。


他脸色霎青,哦~伏地干呕。


几将胃囊翻出喉咙,再吐无可吐。


老翁一个激灵,颤颤向上望去。


彼时,天光大亮,燎开雾气,露出了埋在雾里的东西。


那是一颗高悬在城头的头颅,须发乱如披麻,赤眉倒竖,獠牙外支,望之非人,迎光一沃,皮肉泛出团团血沫渐渐消融,滴淌腐水沿着城墙淋漓而下。


下方几个血红大字,大多被腐水模糊,只三个字儿清晰得刺眼。


解冤仇!


…………


一场骚动突兀到来。


兵荒马乱的功夫,一个中年汉子招呼同伴,趁机逃税入城。


他紧紧拽着个频频不甘回首的年轻人,嘴上骂着:“傻大胆,失心疯啦?咱们是什么热闹都能看的?还得……”


“是啦,是啦。”许是听惯了念叨,年轻人抢先道,“得养家糊口嘛。”


中年汉姓牛,行六,平辈的叫他六郎,小辈的叫他六叔,生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眉梢眼角都往下垮,见谁都是一副苦相。


他的口头禅便是“养家糊口”,也人如其言,一心养家糊口,旁的闲事概不掺和。


初到钱唐的流民惯爱拜香入社,他不掺和。


富贵坊常常举办祭典飨神祭鬼,他不掺和。


前些日子,大伙儿齐心协力给华翁修粮仓,他也不掺和。


唯独那场大火,他没法不掺和:火势席卷,把他家的窝棚烧了个精光。


街坊里暗道“报应”的不少,可真要提起他,各种闲言碎语里,却少有不加一句:这汉子确是个有能耐的!


他是前年从河南道逃荒来的,这一路艰险难为外人道也,其中那阖家死绝的,妻离子散的,落下残疾病根的都数不胜数。


可他不但自个儿全须全尾活蹦乱跳,更连带着老母妻子儿女一家七口人全都好生生带到了钱唐。


他一没权势,二没勇力,三无强宗大族庇护,此举堪称奇迹,常有人打听他有何秘诀,他总摆出苦相,笑着说:


“不过是养家糊口。”


终究无人知晓。


或因这本领,他带着几个同乡,早早在城里寻到一份生计。


…………


富庶的标志是大量的垃圾。


别看钱唐各家各户门前光鲜亮丽,可进了后巷,多是秽物山积、臭气熏天。


神灵喜洁,自难容忍。


可当真雇人清理,又面临一桩难处。


各处排污的阳沟总连着更深处的暗渠,清理污秽虽好,可若不慎冲撞了地下的鬼神,结局不言自明。


事情陷入两难,自当求助神灵。


由城隍庙出面,在配下新置十来个鬼神,唤作“食秽鬼”,专为巡神开道,清理城中污秽。


但得此职司的毕竟是鬼神,又怎可操持贱业?


于是,食秽鬼们又降下神通,各自托梦招来信徒——多是城外流民——来疏通沟渠、清理秽物。


牛六郎正是“信徒”之一。


或说,这也是他不愿掺和闲事的缘由之一。


…………


牛六与同乡负责的区域在春坊河末尾一带。


长长一条窄巷被几家酒楼、伎馆、屠摊共用。


赶到位置时,秽物已堵塞阳沟,污水溢出巷口,冲出许多油污、粪水、枯枝烂叶、食物残渣以及浮沫。


苍蝇先到一步,嗡嗡群起扑人。幸亏天气渐凉,否则就更兼臭气蒸人了。


几个附近人家在破口大骂,嫌污水脏了街面。


牛六没敢呛声,连连赔笑,解释在城门口耽搁了,没歇口气,招呼同乡带着家伙事赤脚淌进了巷子。


里头垃圾更是山积,须得用铲子铲到桶里,一桶桶挑出去,铲子够不到的,得钻进沟里用手掏。


大伙儿齐心协力,摆开阵仗,几条铲子下去,臭水里翻出好多吃食,泡胀的饼子、混入烂泥的饭糜、大块的牛肉、整条鲤鱼、甚至看来就金贵的糕点。


不必问,定是哪家酒楼伎馆昨个儿招待了贵客。


哪怕混着臭水,也叫几个穷哈哈咽起口水。


“呸,呸!驴入的!”叫骂的是同乡里最年轻的,叫做郝仁,他口水咽急了,吞了只苍蝇,“多好的东西,尽糟蹋了!”


“怎的?馋啦?”同乡调笑,“淘洗淘洗,兴许能吃。”


“去,去,去。”郝仁没好气挥手驱赶苍蝇和玩笑。


“你小子还嫌弃上啦。”


郝仁谈不上嫌弃,逃荒路上,为了活命什么没吃过?可这些吃食混了粪水,今儿落了肚子,明儿就得活活拉死,哪儿是活人能消受的。


真若馋慌了,与其惦记这个,不若指望东家犯了失心疯,给每天的杂面馍馍里添些油水。


郝仁把铲子往水里荡了荡,佯装抛给同乡。


“来,先给你解馋。”


玩笑间。


后巷一家伎馆后门“兹拉”打开,闪身出来个少年人,脸上傅粉,描了眉毛,手上提着个粪桶。


“食粪佬。”


他喊了句,嘴上“嘬嘬”两声,扬桶一泼。


“吃屎来!”


立马又闪身回去,留得房门未关。


大伙儿不及躲闪,溅了一身屎尿,都爹娘老子的乱骂。


郝仁年轻,气不过,要闯门进去施展拳脚。


牛六晓得厉害,赶紧把他拖住。


“他纵是个龟公,也是个本地人,何苦与他置气,咱们还得养家糊口!”


郝仁气还没消。


“养家糊口?怕是养不成啰。”


那龟公没离开,从门里探出个头。


“法王爷爷四下收钱,咱后眼儿被撅出二两血,都得交上一两。似你们这等吃鬼神饭的,能逃得脱?还想养家糊口?不若早早卖去南洋吧。”


这下牛六也骂起娘。


你纵是本地人,却是个龟公,有甚好神气的?


他操起铲子作势要砸。


那龟公把门一关,抛出一串尖锐大笑。


…………


笑声似根刺儿横在了大伙儿心里。


熬到下工,去供奉“食秽鬼”的庙子结算工钱。


他们任务最重,下工也最晚,正好撞见几个工友从庙子出来,个个脸上闷闷不乐。


牛六心里咯噔一下,拉住工友正在询问。


便听着庙里闹出好大动静。


慌忙进去,见着郝仁摊手托着把铜子儿,胸膛起伏,脸涨得通红。


“食宿钱五文,工具折旧五文,供庙的香火钱五文,交给鬼头的保钱五文,你抽的牙钱二十文。这活计日给五十五文,扣下来,当是十五文!”


可他手里分明只有十个铜子。


“算得挺清楚。没人告诉你么?”对面肥头大耳是大伙儿的东家,也是庙子的庙祝,他抱着臂膀,脸上满是讥笑,“法王立庙,人人有份。上头有吩咐,从每日工钱里再抽五文。”


郝仁愈加气愤:“工钱按例延后半月发放,这今天的吩咐如何扣到十五天前的工钱?!”


熟料。


“爷爷想从哪天扣,便从哪天扣。”


庙祝不耐烦,撒起了泼。


瞥见郝仁手攥紧铜钱几要流血,嗤笑一声。


“怎的?想跟爷爷耍横?”


他把脑袋递到郝仁面前,拍了两下肥脸。


“来,来,够种的往这儿来!”


郝仁红了眼眶,牛六连忙进来,连推带骂将年轻人撵了出去,自个儿菊花也似的在苦脸上堆起褶褶的笑。


“年轻人不懂事,一时糊涂,我替他赔不是。”


庙祝依依不饶。


“不懂事?我看是狼心狗肺,要翻天哩!”


牛六腆着笑脸,低声下气说尽好话。


“若非是我心善,看谁肯收留你们?”


牛六又连连作揖,长长躬身。


“千万别忘了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


他连忙趴下,重重磕头。


如此这般,好不容易应付过去,各自结了工钱。


…………


牛六回到家时,天色将暮。


妻子儿女已翘首等候许久了。


他没急着招呼家人,先从怀里仔细取出两个布包,一个干净些,一个脏些却渗出点油花。高高提起,向着四周展示一番。


倒不是炫耀。


实在是他自个儿虽长着一张苦脸,儿女却生得周正,平素总有些浮浪少年过来招惹,大火之后,来得愈勤,动作言语也愈发露骨。亏得周围同乡聚居,互通声气,又有褐衣帮弹压,他们倒不敢硬来。


直到守在附近的浪荡子骂咧咧走了,牛六才松下口气。


他把干净的布包打开,里头是两个杂面窝头以及一些碎块碎末。完整的,是他自己省下的。细碎的,是同乡们从嘴里抠出来送他的。


妻子小心接过,要拿去加野菜、草籽煮成糊糊。


孩子嘴馋眼尖,伸手去够脏布包。


牛六一巴掌拍开小手,大摇大摆到了房前——从废墟上重新搭起的小窝棚——把老娘撵出来,自个儿躺进去,把“门”关严实了。


哎呀一声,舒舒服服摊开双腿,窝棚不大不小,正好似口棺材容人。


不多时。


“棺材”外传来欢声笑语,是糊糊煮好了。


孩子们在狼吞虎咽。


妻子低声呵斥。


老娘用漏风的嘴抱怨,到了钱唐,日子还不如路上好过,路上隔三差五尚能吃着肉脯哩。


此时天光坠尽,昼夜无声轮转。


窝棚似的棺材里,牛六挂满苦相的脸庞渐渐干枯、渐渐灰败,很快成了一颗干枯的死人头,原本还算健壮的身子,四肢躯干上的血肉迅速消失,露出根根白骨,干净得似用刀子细细割取尽了。


他打开脏布包,里头是反复淘洗过也难去粪臭的肉菜。


鼻子凑去,深深一口,汲走了食物残留的精气。


他侧耳听着外头家人的欢笑。


轻轻的叹息在黑暗里微不可查。


“唉,得养家糊口嘛。”


这就是他的秘诀。


他早就是一只鬼啦。


…………花开两朵…………


钱唐人的酒桌从不寂寥,虽大潮难靖阻隔了海外奇闻,鬼神威重缄默了阴阳怪谈,但善于发现的人们又从文殊坊掘出了一则上好谈资。


时人戏谑,称为“孝子留爷”。


说的是一户姓阮的官宦人家,老家主曾为一方大员,致仕后避居钱唐,在文殊坊购下大宅安置家人。


某日,阮老太公突发急症,卧床待死,他的儿女们不忍老父离去,使尽法子要从阎王手里抢人,给老太公续命。


先是,放下了身段,使尽了脸皮,延请各路名医,不分中外,无论华夷,前个医者摆手说难治,后个医者就重金请上了门。


而后,买尽了市上人参,把参汤作水给老太公吊命,老人病重没了吞咽能力,用管子捅进喉咙,接漏斗灌进去。


再是,求来宝药外敷全身增补阳气,但老人皮松肉驰以致药力大减,就用温火架起大瓮,熬煮得老太公皮肤晶莹红润,手一掐能出水儿来!


最后,这份孝心请动了一位神医,大名叶无忧,最擅银针刺穴。


神医携三百六十五枚银针上门,使尽了针法,刺遍了老太公周身大穴,硬给老人又延了七日性命,换得老太公浑身针眼没一处好皮。


神医不忍。


“诸位一片纯孝世人皆知,但人的寿数自有天定,一味强求不过是虚耗钱财,又徒增病人痛苦,不若顺其自然。”


儿女们面面相觑,无奈叶无忧是他们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只好由老大出面,将神医请至僻静处,转弯抹角道出实情。


原来鬼王立庙需得一批优质信徒装点门面,阮太公名头好,跟脚浅,被窟窿城指名道姓召为座下侍者。其人是个性情执拗的老儒生,岂甘为恶鬼所欺?一时不忿,饮了毒酒。


这下可急死了阮家一干儿女。


老太公是一死了之,却也折了窟窿城的脸面,恶了鬼神,岂不给后人留下了祸患么?


所以阮老太公千万得活!


名医听了,拂袖而去。


当天老头就利索咽了气,当夜阮家就闹起了鬼。


有仆役发狂殴打主人;有妇孺被鬼影所惊坠入池塘;有冷风掀起黑气阵阵掀翻屋瓦……一夜折腾。


第二天大早,阮家老小惶惶无措之际,有个法师登门。他说,老太公魂魄虽去,然因儿女一番努力,躯壳却一气尚存。昨夜的动静正是无主肉身引来几只恶鬼争夺的缘故。他有秘法,能够驱逐邪鬼,令死者还阳。


阮家儿女深以为然,并把法师撵了出去,上次的教训他们可还记得哩,连忙备下重礼,往文殊寺求助。


下山来的还是上回的粉面和尚性真。


比和尚来得更早的是左右街坊,保持了个恰当的距离,把阮家大门围了两三层,卖瓜子的,卖马札的,卖药饮的……穿梭其间,好不热闹!


就这么万众瞩目下,性真和尚挟着香风阵阵,摆起僧袍翩翩,落拓拓进了阮府大门。


听得一声呵斥,两声讥笑,三声“啊呀”!


一头大白猪飞过墙头。


啪!


众目睽睽,摔在了大街中间。


围观的大伙仔细一瞧,白生生的不是褪了毛的猪,而是被拔了衣服的和尚。


和尚七晕八素爬起来,楞楞一阵,不遮前头,也没挡后面,只盖住脸,落荒而逃,留得一团哄笑。


止此,不算奇谈。


打这儿之后,阮家再上文殊寺,性真已然闭关不见外客,再请其他大师出手,又说僧人的本份是念经参禅,驱邪治鬼实乃外道,施主还是去找道士吧。


阮家转头去寻道观,道观却说,钱唐的规矩向来是各坊之事在坊内解决,他们不便越界,连重金求一两道符箓,亦是不许。


所幸,阮家在钱唐也结识了一些人物,有人指点他们:守规矩是好事,可而今鬼使的神祠都立在了文殊坊,形势变了,规矩难道会不变么?你家中恶鬼敢戏弄寺观高僧,岂是寻常邪祟?而那法师能一口点破,又岂会是寻常的野法师?


你们呀是一心求神,却拜错了庙!


阮家恍然,多方寻觅,终于找到了那位法师。果不其然,这法师主祭的神灵正是十方威德法王。


这法师大度,并不为先前的龃龌为难阮家,但坦言,驱邪还阳之法非是寻常小术,须得耗重资费大精力。


欲行此法,需斋戒三日之后,与老太公一齐锁入密室。室内不可见天光,也不能见火光,不可沾人气,更不能沾鬼气,如此作法七日,方可令死者苏生。


事后须得设续命灯七盏,禳祭北斗四十九日,才能彻底功成。


除此,还有三桩。


先是要备下纸衣、纸人、纸马、纸车并香烛元宝,都要用最好的。这一桩是为了消解恶鬼戾气。


阮家一口应下。


再是这七天里,前宅后院每日午时都得屏退生人,并摆下四十九张席面,都要用钱唐最好的酒楼里最好的酒菜,且在每一个席位上,得用黄金作纸、白银作墨,摆上宾客名帖。


这一桩是为了打点各路鬼神。


阮家商量几句,同样应下。


最后需备置金条、银锭、铜钱若干,最重要是得奉上一件奇珍重宝,因为此法是借助了法王的神威与慈悲,这一桩是为了还神!


阮家各人相觑一阵,吵嚷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数日斋戒后,阮家用黄布与符纸布置好密室,将老太公与一干纸扎、冥器送入其中,待法师进去后,以铁锁封死大门。


并备好了宴席,各房退回个各院,人人紧闭门窗,屏气凝神。过了半个时辰,约么在午时,阮家众人忽的听着庭院里有车马声、寒暄声、呼朋引伴声、谈笑声、劝酒声……如此惴惴捱过午后,声响一时俱灭。众人颤颤出来,见着四十九张席面上名帖都已不见,酒菜亦被食尽。问在外守候的仆人与凑热闹的坊民,都说不见有人出入,也没听着任何动静。


阮家由是对法师服膺。


对布置愈发上心,也拿出了还神的宝物,一张由宫中御赐的金雕银绘玉拱紫木千工拔步床。


终于,七日过后,晨光推开密室房门,法师扶着老人颤巍巍走出了密室。


老太公,活了!


止此,仍不算怪谈。


阮家的怪事并未消停。


老太公还阳之后,时而清醒,时而痴傻,时而暴躁,好似换了里子,尤其是在每日朝时家人聚餐,他的胃口大得出奇,怎么也吃不够,十几人的饭食全进了他一人的肚子。


家人害怕他吃破肠胃,只好改聚餐为分餐。


可就在当夜。


巡夜家丁见着庖屋房门大开,里头有人影闪动,以为有贼,大呼之下,主人家领着一帮仆役冲了进去,灯笼一照,竟是阮老太公。


庖屋一片狼藉里,他瘫坐在地大口嚼食生肉生米,腹胀已如瓠,食物冒出了嗓子眼,也不停口,一边呕吐,一边吞咽。


阮家众人急忙上去阻止,却被发了狂的老太公反过来打伤数人。


此后,阮家便夜夜锁紧了庖屋,并遣壮仆看守。


没消停几天,某日清早,女婿醒来却惊觉自个儿睡在了床脚边上,起来一看,见老太公光溜溜躺在床上,正在吸吮小女儿的乃水!


各房儿女连同女婿都没有声张。


老太公是阮家的擎天柱,他的名声没了,阮家如何在钱唐立足?


各房儿女只得夜夜锁紧门窗,睡觉也得睁只眼闭只眼。


可从此起,老太公便常常在府中徘徊,一时骂朝廷不仁,一时骂子孙不肖,甚至用各种污言秽语夹坊间的闲碎流言来侮辱钱唐寺观。


儿女悚然。


老太公出身名门养尊处优,哪里得来的这些个街头俚语零碎故事?


阮家又找着法师,具言怪像,拐弯抹角询问,还阳时莫非召错了魂?


法师一口否认,说老太公魂魄曾坠入幽冥,躯壳又为恶鬼所据,还阳后,神志难免为鬼气所乱。


阮家又问,可有医法?


法师嘿然无语。


阮家早不堪苦楚,来之前有闭门商讨,其实早有计较,试探着询问,前番还阳之事,阮家已对法王表示顺服,当不至再惹窟窿城误解。而孝顺孝顺,孝之在顺,后人既已解了祸患,可否就此顺遂了老人意愿呢?


熟料,法师还是摇头。


老太公躯壳内药力积郁,精元坚固难朽,又经秘术加深了魂与肉的联系,而今,即便撤去命灯,散了法术,也只会是不人不鬼一具活跳尸。


除非……


儿女们怀着这个“除非”沉坠坠回了家,紧闭祠堂又是一夜深谈。


次日。


长房老大翻出了老太公剩下的半副毒药,恢复了家里早上聚餐的传统,并让厨子备上好大一桌子酒菜。


餐坐上,儿孙们没一个动筷子,各式的心思,各色的眼睛,默默瞧着老太公狼吞虎咽。一大桌饭菜食尽,老太公忽的喉咙中“咯咯”有声,随即,伏地呕血。


儿孙们没慌张,也没叫大夫,只将老太公搀扶回卧室,紧闭门窗,守着那“咯咯”声从清晨到黄昏。


可第二天,又是早上聚餐时辰,老太公白着脸,似张纸片飘上了饭桌,仍是狼吞虎咽,留得一双双错愕的眼睛。


当夜,二房夫妻悄悄打开了房门,彼时夜色深深,府内静得稀奇,他俩穿廊过道进了老太公的房间。


床上,老太公熟睡正酣;床前,二房夫妻踟蹰不定。


忽的,窗牍响起轻微的抓挠声,夫妻俩惊惶看去,窗户推开了一丝缝隙,缝隙里簇拥着好多双眼睛。


眼睛催促着夫妻俩,催促着他们用厚丝被捂住老太公的脸,老太公登时惊醒,挣扎得厉害,老二一咬牙叫妻子身体压上去捂紧,自个儿腾出手掐住了老人干瘦的脖子。


唯恐他躯壳顽固。


用力。


用力!


直到“嚓”一声。


被子下没了动静。


老二恶狠狠回头,窗户缝隙里的眼睛慌张散去。


又是清晨,又是聚餐,阮家人恍惚围坐。这时,门口有仆役惊呼,竟见得,老太公耷拉着脖子,摇摇甩甩进门落座,以一种奇怪的姿态狼吞虎咽,留下一双双惊恐的眼睛。


儿女怕极了,可箭在弦上如何不发?但再要人动手,却各个推脱不肯,这等阴私事也不好交给旁人,争吵埋怨一阵,终于想起他们还有一个不被承认的家里人。


阮十七站在老太公门前,夜深深月冷冷,朦朦霜雾迷迷里并不寂静,细细难察的窃窃声潜藏其间,一如当初院子闹鬼情形,但阮十七晓得,那绝非是鬼。


他拔出怀里的短刀,跨过了门槛,片刻之后,他颤颤撞出了门,手里刀子鲜血淋漓。


次日。


当老太公依旧出现在餐桌前时,阮家儿女们竟无太多惊讶,只把目光投向阮十七——他第一次得到了上桌的资格,以为他昨夜临阵退缩。


但当老太公狼吞虎咽肚子飞速发胖,撑开了衣衫,也揭开了事实。


他的肚皮似张破布被利刃划得稀烂,粗粗咀嚼的食物顺着破口淋漓而下。


老太公仍旧没死。


好在,阮家结识的那位本地人是个有能耐的,他不知从哪里得了个中详情,又给出了主意。


走窟窿城的门路诚然没错。


不过,想让没死透的活,自是寻法师还阳;但要让没活够的死,不该去寻煞神勾魂解煞么?


阮家人恍然大悟,忙慌去寻了供奉煞神的巫师,将始末裁剪道出。


巫师直言难办,老太公遭这一番折腾,戾气必然远超寻常死人,即便一时勾去魂魄,也难免会返家作祟,除非……


阮家人怕极了“除非”,可还是得配合搭话“除非如何”。


巫师道,除非老太公愿意成为法王座下侍者,借法王神威镇压凶顽。


阮家人个个为难,如今老太公半人半鬼神志癫狂,如何劝他回心转意。


巫师却道此事容易,老太公既已神志不清,可由亲属代为应承,只消大多数血亲订立契书、按下手印即可。


阮家孝子们大喜,纷纷签字画押,唯恐效力不够,甚至拉上了阮十七。


自古以来都是爹娘卖儿女,而今儿女们联合起来如何卖不得爹娘呢?


巫师业务熟练,动作很快。


阮家人动作却更快。


前脚送了煞,后脚就敲锣打鼓拉起棺椁去城外安葬。


队伍出清波门时,抬棺的阮十七回头张望,城头上的头颅早被取下,血污却浸入墙中,擦洗不去,留得大块褐斑分外惹眼。


方有所思,身子忽的趔趄,却是前头有人踩空,带歪了整个队伍。


棺椁由此翻倒,棺盖豁开。


里头竟空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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