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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部分(1 / 2)

永寿宫正殿内寝烧着火旺的炉子,毛帘子、绵帘子、皮帘子一层层一圈圈的围着。


三阿哥下了早课,直踏进了永寿宫正殿,正见一个传话小监立在门下,佳儿这时穿了帘子从里面出来,见三阿哥来了,先见了礼,才打发了那小  监。


“长春宫唐庶妃那里来传话的,说是今早儿得了六阿哥。”


玄烨没了小春子,身边却不缺内侍,只是却不让他们近了正殿,自个儿脱了风衣外服,就着佳儿的手收了去,再趋近了火盆子把身儿烤热了,才  进了内殿帘子去。


透过帐帘儿,就见皇后卧在床上的高枕上,低垂着眼眸,就着坐在床沿子上的素心的手,有一口没动静地吃着什么。


玄烨再近了些,才见素心手盘子里托着的是一些切了只女人半个小指细柳的苹果,正给皇后喂着。


宁芳似低眉瞅着被面上的花样儿,每每忘了咀嚼。


“皇额娘?”玄烨喊的很轻。


皇后似听见了,却半天才反应过来,疑惑地抬头看了看玄烨,也是半天儿才认出人来。


“玄烨?”


“嗯,是我。”玄烨答应着坐上床。他如今高过床一半去,踩了脚踏子轻易就上了去。只抓了宁芳露于被外的手。就见宁芳两颊儿是被火盆子熏  热的润红,眼光没了灵动,眨了几次还是不见焦距 。


“早饭口了吗?”玄烨见了她如此,心里只不好受,沉得厉害。


“回三阿哥,吃了。照您给的方子,温的小羊糕子清汤,蒸的黍面皮子羊r馅的小饺儿,主子味口今日还不错,吃了七个。怕主子上火,馅里加  了点去味的苦瓜。”(羊内、黍谷、苦的都是补心 的)


玄烨点了点头,就见宁芳这会儿才算是看清了他。


素心端着盘子走开,玄烨替了她的位子,尽可能依圈着宁芳的脖子。


“外面下雪了吗?”


“是呀,挺大的,你也快好点起来,好陪我打雪仗去,我一个人怪寂寞的,都没人陪我。”玄烨尽量往可怜了说去,好引了宁芳的心思。


宁芳拧了头看着他那可怜样,嘴边儿终于有了丝笑意,却只半眨的功夫。


没人陪?


是啊,要是小春子还要……


宁芳想起了小春子,就忆起了自己的错处去。素心多次劝自己不要出去,小三子也屡屡敲打,可自己只不停,没把这紫禁城当回事。这下好了…  …


不由的,宁芳又想了小春子死前那张脸儿,泪水儿就不受控制地出了来。


玄烨见她如此,也知她又想起了那事,心里恼了自己,却不知如何劝慰。这两月来,他不知想了多少的由头使她忘了那事,可她每每总能陷了进  去,无法忘怀。


永寿宫死了一半的奴才,各宫进过厨房的下人也都没了踪迹。


原本越闹越大的事。皇上直言要再度废后,太后气得绝了食,也抵不过皇贵妃董鄂氏的三言两语。


近一百名奴才掉了脑袋。


皇贵妃万幸的中毒不深。


太后与皇上至此不见彼此。


皇后无罪卧于永寿宫病榻。


见玄烨像个小老头儿似的拧皱了眉头,宁芳又何常不想忘了那事走出来?


只是除了父母的遗容,她何常见过死人?何常有人因她有意无意的无知而被杖毙于面前?


车祸死亡,只是一刹那。廷杖则不同,活死死的人从有生活的到断了气,一秒秒处在你面前的被屈打而亡。


宁芳不停地做着恶梦。先是小春子那样的尸体突然向他飘来,再是一群群本在她宫里给她做饭的奴仆,黑压压的、没有脸儿的抬着手儿喊着冤冲  她而来。


那负罪感沉甸甸地压着她并化成一个个恶魔。


她也知道这世界没有神鬼,不过是自己胡思乱想罢了。可她有太多的时间,太多无用的时间一日日一夜夜的纠缠于此。


身体本就伤得不轻,心神上又不曾轻卸下来,致使皇后的病是拖到如今仍不见起色。


“主子,这都下这么大的雪了,三阿哥也没个毛制的颈围儿,”得得也守在近前,见主子又落泪了,提了话来转了皇后的心思去,“前两个年去  主子都是亲自画了样子使了素心姑姑并心巧的宫女 们秋天儿就给三阿哥备下了。可如今雪都下了……”


宁芳听了,在玄烨身上一搜,果然没见什么保暖的物件,心里把自己给重重责怪了几遍。


“不要你多事。”玄烨听那得得起话却怨起了宁芳,当下不乐意,摆手儿撵了他去,“皇额娘别听这奴才的,你这病着呢。”


宁芳也不恼,直看着得得:“去年给三阿哥做的那皮筒子呢?”


“往年里孙嬷嬷并小春子收着的,今年个孙嬷嬷待产归了家,小春子也不在了,太后并主子都病着,皇上也不在,三阿哥那里由着那事到如今都  冷清着,有哪个奴才还愿用心了看护着?”


宁芳听他如此道出事实,只怜的肠子都打结了。若不是自己,小三堂堂一阿哥,还能受了这气去?


当下她也不哭了,胸腹里燃了一把火没处泄去。


玄烨见此,冲下榻去就踹了得得一脚。他个小,力气还没练,只是踹在得得的臂弯儿,也不伤不痛的。


“玄烨!”宁芳现在是恨得什么心都有了,这封建父子头子怎么都喜欢踹人呢?“过来!”


玄烨只是因为得得说了实话让他在宁芳面前失了面子,也不是真的想怎么样得得,听宁芳喊了,重又回到床上。


宁芳这时已是起了身子,素心也回了来,助她把枕背儿全都立在背后靠得舒服些。


宁芳再看了玄烨,心里已是怪了自己几重。这与她怪自己不听玄烨的劝出宫惹了事的自怨不同。玄烨因自己而受轻视,同因她而失了百条人命相  比虽是小事,在她心上却是不能忍受的生命之轻。 对,如果小春子等人是不得不承受,那么玄烨就是怎么都不愿忍受的事。


所以此刻儿她立坐起来,招了得得近前:“三阿哥身边真的没个能做事的?”


那得得也是有心的,又自来受宁芳恩惠:“奴才端看着,都如此天气了,三阿哥来时既没着筒子也不见围毛,只一件大风衣裹着冒雪而来。也不  是没这些东西,如今却没给三阿哥用上,定是身边 侍侯的不在心上。”


玄烨自从随了太后,治下一向很严,此时出了这事,并非那些下人有意为之,一是向来这些事都是孙嬷嬷并小春子才能近身侍侯了,二是玄烨自  个儿全心思都在宁芳的病上哪还有一分考虑自己冷 是不冷,三是三阿哥这主子向来是有主见的主子不提下人们哪敢跃了级去。


玄烨此时想想也就明白了。宁芳却是不明白的。


她只怨着自己只顾自个儿悲伤了,不但让小三无故失了左膀右臂,还累他受了轻待,连冬天来了都没能想起他冷不冷要不要加衣?


这么想着再看玄烨去,更是肖瘦,顿时刺伤了她的眼,揪了她的心。


有这么当妈的吗?


当下她也来不及伤悲了,动着脑儿只想着如何才能给玄烨补上缺失的。见得得还跪在榻前,心里突然冒出个主意,再想想,更是满意。


“得得。”


“奴才在。”


“你——愿不愿意跟着三阿哥呀?”宁芳见得得举头望向自己,担心他怕跟了三阿哥受委屈而不同意:“你放心,你跟了三阿哥我绝不会让你受  委屈。你也知道的,小春子不在了,三阿哥身边真 没个人我可以放心的。我身边除了素心就是你了,所以我才想着……”宁芳越说越不好意思,“当  然,如果你不愿意我绝不强求,只是——”


“奴才愿意。”


宁芳还在想方法能劝了得得跟了小三去,不想得得扑在地上答应了下来:“什么?你愿意?”


得得爬起来了上身,笑望着宁芳:“奴才愿意,绝不觉得委屈,是自个儿自愿的。”


“……当真?”


“主子,奴才跟着您虽不久,却真心敬你为主子。如今主子开口提了,得得哪有不答应之理。再说,奴才也有些小聪明的,”得得越说越乐呵,  “奴才端看着,随了三阿哥做了近侍比随着主子有 前途,不说远的三阿哥成了年奴才能出了宫见见世面,就是近了跟着三阿哥上学堂习字儿也是大出  息儿,呵呵,奴才这小算盘只那么一打打,哪能错过这等好事去?主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宁芳听他如此一说,不禁就乐了去,笑着笑着胸腔不适连咳嗽了几声。玄烨边替她抚着背,边拿黑眼珠瞪了得得去,只想着这奴才皮痒痒了回头  可得搓一搓。


得得也不怕,看着皇后气顺了止了笑,再趴前几步:“其实奴才是这么想的,三阿哥是主子心尖上疼着主儿,奴才要是侍侯好了三阿哥,主子还  能少疼了奴才去?到时候奴才衣锦还‘宫’还不把 素心姑姑的位子给比下去?”


宁芳是真的被他逗乐了,虽是笑也不舒服却很久儿没这么痛快过了。


素心也不恼,知得得的意思,只是边上乐着。


玄烨虽没笑儿,也还瞪着得得,眼里却已都是赞赏儿。


素心取了普洱水,玄烨见宁芳都喝了去,拉好了被子才开了口:“皇额娘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呵呵,何况这小子心都在你哪儿了我还能阻了他的前程?去吧,替我好好照顾三阿哥,别让他受了委屈。”宁芳说了最后  一句,眼里又有湿意。


玄烨坐的离她最近,也发现:“得,那爷就收着这油嘴的奴才了。只是——”见所有人都被他引了视线去,才慢慢开了口,“这得得得得的,没  什么品儿,像个撒欢的小马驹似的。既跟了爷怎么 着也的出息点。就改个名字吧。皇额娘看怎么样?”


要改名字?人家用了十几年的名字你说改就改了?


“那要问过得得自己,你不能不禁别人同意就改了人家名字。”


“主子主子,奴才可是乐意着。您不知道,那些长点儿的公公们老是取笑奴才这名字听着就是个随便不好养的,今个儿就求三阿哥小主子给奴才  起个响当当的名号,奴才以后也好威风了去,告诉 那些兔溜溜的这可是三阿哥给取的好名!”


玄烨也笑了,顺着宁芳的背儿想了想:“这次你护主有功,全了主仆情谊,是要好好赏你。皇额娘说的也对,用了十几年的名字也是叫顺口了的  ,也是父母取的留着也是个念想。这样,得音不变 ,换成同音的‘德’字,取品行德正之意。你姓什么?”


“奴才姓李。”


“那就叫‘李德全’吧。”


得得听了这名子,口里念了两遍,当下笑着叩了头:“奴才李德全谢主子成全、谢小主子赐名。”


宁芳也念了两遍,直觉顺耳,也是高兴:“好好、好好,你既跟了三阿哥就是三阿哥的人了,别再主子小主子的喊了,别人听取也不好。”


得得也就是现在的李德全转了转眼珠子,向宁芳回道:“奴才随了三阿哥也是可以的,只是有一事求了皇后主子恩典,算是在您名下最后的恩典  。”


宁芳也知这小子灵动,也不恼,只让他禀来。


“主子,这次事来,三阿哥失了小春子,主子永寿宫里也失了太半的仆从,去的这些都是随主子这两年快快乐乐过来,虽然可惜,去前幸福却也  没什么可遗憾的。主子一向侍大家和善,不说一句 重话儿,从不打罚奴才,得了任何好吃的总能想到奴才们分予大家,说句越规的话,主子是把奴才  们都当人当家人的待着……我们这些人,就是去了……又有何遗憾的?”


宁芳手尖儿抚了半边泪去。


“主子,人已经走了,您再自责又有何意?只有主子好了,强了,保护着我们这些奴才不再受那刑不再受那冤屈才是全了主子爱护我们的心、才  是全了那些去了的人的心儿!……”李德全说着也 是流了泪儿,抹了把泪水,“主子——”


宁芳直看着他,眼光真诚,神情肃严。


“主子,您不能再消沉了。这事一过,您想想儿,在这永寿宫外,就没有人再想着算计您了吗?您还要继续躲着过日子吗?您心善儿不算计于人  至少也要时刻有着防人之心。不然,永寿宫还将有 人失了性命,三阿哥也还是会被人轻待了去,只要您一日是皇后就永远不能只躲着过日子。奴才再  说句更利害的,只要您一日还在这宫里,即便您不是皇后了,也没有安宁,想想静妃娘娘何常不是利 害的主子利害的身份不还是落得不见其人不闻其  身的命儿?主子——”


“住口!”玄烨听他越说越多,厉声止了。


宁芳没有开口,却已然明白。她可以不害人,却不能只是躲起来求别人给的一份不可靠的平静。别的不说,只这永寿宫上下三四十人的命都握在  她的手里……


静妃,这个人物已经很久没有被提及,自己只是生了场病,再出来已经没有这个人的存在,好似从不曾存在过。和这么个背景强硬的人物相比,  自己有什么底子呢?


是啊,再不能闭着耳朵只当外面不存在……


宁芳想通了,也明白李德全的心意儿,再看向跪在地上的李德全:“李德全?”


“奴才在。”


“我谢谢你。”


“奴才不敢。”


“你起来吧。”见他起了,宁芳握着玄烨,“你是个明理的人,把三阿哥交给你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最欣赏你什么吗?”


李德全并不回答,只摇了摇头。


“聪明人虽是比他人有智慧却不是最难得的,最难得的是会生活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说、知道什么时候做、知道什么时候退、知道什么时候退。  你虽是奴才,也聪明,却保有真诚待人之心,不因 为主子做错了而盲从,不因为主子做对了而过喜。三阿哥虽然有智慧,毕竟还小,以后,你伴着三  阿哥要时刻提醒着三阿哥,不要怕说错话,只要三阿哥做的不对你就要提醒他,像今天提醒我一样, 好吗?”


李德全直看着对他温柔以待的皇后,满眶里已是泛着泪花儿,卟嗵一声跪于榻前。


“奴才谨遵主子教诲!”


宁芳抚着玄烨半边光光的脑袋,心里觉得踏实多了。恶梦怕是还会做,却不会再消沉。


责任,责任,除了替父母活下去的责任,她还需要肩负更多人的人生。虽然她不能左右别人的日子,却可以让倚在她之下的这些被认为没有尊严  的奴婢们活的快乐点,这,就是她能做好的。


宁芳揭了被子,掎了鞋,向外殿冲去,玄烨、素心、李德全见了,喊不住她,便快步着各取了些披衣棉被子等物随着她。


玄烨取了厚棉衣在正宫门前儿见她立了,忙求着她把衣套上。


“去把所有人都叫来,就在这。”


三个人也阻不了她,只忙活着给她加衣。


永寿宫如今的人不多,听了皇后起了身要见,都快快奔了来,见主子只穿着内衣儿立在正宫廊下,都不知发生什么事。


宁芳看了看如今还在院里的十几人,眼泪眼看着就要往下掉,她汲了汲鼻子,裹了裹衣口。


“大家……还好吧?”那个‘吧’字刚落,眼泪就不受控制的下落,宁芳再抹了把脸,“这事,是我对不起大家,害……害那么多人……都不在  了……我知道说再多也不能把人换了回来……所以 ,今个儿在这里……我想明白了……”宁芳从那些悲伤的脸上一张张看过去,“我要记住大家的样  子,从今天开始,这大家、为我们这永寿宫里再没有人可以被冤死……我保证……绝不再躲起来…… 以后,大家在宫里还向过去一样快快乐乐的,出  了永寿宫,一个个都打起精神来,绝不再让我们身边这些兄弟姐妹们如此没有尊严的就离了我们去!……好……好不好?”


院子里,已是哭起声儿一遍。众人想了往日里身边说话的人如今已经不在,想起往日里打打闹闹的人如今已经不在,想起往日里在永寿宫之外夹  着尾巴做人的往事……已经是泣不成声。听了宁芳 的话,虽是说不出声,却一个个重点了头,一次次,一回回,日子,总是要过的,还要痛痛快快的  过下去……


“目眩的眼光


擦身边而过


天真的孩子


有天使的翅膀


黑暗中的一点光


纯白之中的一挘?br /


翅膀上空无一物


看也看不清


我并不是我


那一个是我


那一个都错


镜子里是我吗


我的手总抓不住


快乐不过是一口气


我的心最放不下


风里的日子


飞也飞不高


没翅膀不算天使


坠落人间的一首诗


写的是你


吻也吻不到


请握著我的双手


最后的愿望


不回头你带我走


带我飞出去


告别了伤城”


所有人都听到了这首歌,皇后洒着泪立在风雪里歇斯底里地唱着,一遍,两遍,三遍……棉服沉重却被掀起了衣角,白色的寝衣那么干净的露了  出来,鞋子里素黄的脚面儿落了雪儿……她不在乎 ,她真的不在乎。为那些逝去的生命,能做的又有几分?


翊坤宫、长春宫、启祥宫并一道之隔的乾清宫庑房,太多人听见了这首曲子,从女子刚毅而出,音调却打着抖儿。


咸和右门(永寿门东最近的那道门,这门对面就是乾清宫)边停着一顶宫轿,那宫轿正要打咸和右门而入,听了这曲子,便停在那里,直至永寿  宫里重新安静,那轿子寻着来时的路从上了甬道, 向北而去。


甬道(西一长街)上积雪厚实,一道道人走而留的足迹便印在了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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