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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部分(1 / 2)

“出什么事了?”尹初石大吃一惊。


“你还想出什么事?”王一问。


“我不去了。”尹初石把西服又扔回柜子。


“你最好还是去。我想一个人留在这儿。”


尹初石的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这一刻是回避不了的,如果他不跟小乔分开。但他没想到这么快。他对着镜子,慢慢地穿自己的西服,泪水不断地打到衬衫上。


王一也看见了泪水,但没有再随他一起哭。她觉得他的泪水开始缺乏打动她的力量,因为他做的事。


十五


午后,如果天气晴朗,即使略有微风,也是一个奇妙的时刻,尤其是在校园,这时学生大都在教室或图书馆用功,整个校园沉浸在静谧之中。人说,这样的氛围可以催发人的奇思异想,阳光就像热烈活跃的催化剂;也可以改善一个痛苦的心境,让痛苦的感觉弱些,让阳光更接近心灵。


此时此刻的校园里这两种事情都在发生着。王一离开中文系所在的教学楼,路过图书馆、数学系,学生第一食堂,已经在校园的西部转了一圈。她觉得心情仿佛轻松许多。阳光暖暖地跟着她,如果永远这样漫步,她对生活的看法迟早会发生改变的,尽管她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会更好。从研究生院的楼前,她穿过一小片幼松林,她想接着走下去,直到校园重新喧闹起来。她离开幼松林向东拐去,不知不觉走到校园的锅炉房附近。锅炉房的北面是留学生楼。她记得从康迅房间也能着见锅炉房的巨大烟囱。此时她的目光无法越过锅炉房看见康迅的窗户。她想了一下,康迅会在房间,因为他说过,下午他一般留在自己房间用功。可惜,如果她的目光能望见康迅的窗口,会发现康迅此刻正站在窗前忧伤地看着没有被烟囱挡住的远方。


一个白色的信封,借着微风从高处飘摇而来,瞬间便碰到了王一的头。王一捂住头的时候,信封落到了地上。王一拣起信封,信封上三个醒目的钢笔字:“打开读”。王一没有打开也没有读,她想知道这封似乎从天而降的信要传达的是何人的命令。她仰起头,脖子仰疼了,她看见了站在离烟囱顶还有一小段距离的人。那人朝她挥挥手,算是打过招呼了。


当白色信封在半空中飘落的时候,站在窗前的康迅也看见了。他奇怪的是人居然能把信封扔这么高。他将脑袋探出窗,向上看,也看见了那个人,只是那人没有发现他,自然也没挥手。康迅飞奔下楼。


王一打开信封,里面仅有的一页纸上写着:“请将校办、学生处的领导叫来,否则,我跳下去。”


王一的手马上颤抖起来,她四下看看,一个人也没有。她又仰头看那个人,那人又一次挥手。王一慌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自己马上去校办找人,还是等有人过来再去。她觉得她不能将烟囱上的人独自留在这儿。这时康迅赶到了。王一看见跑过来的康迅,差一点哭了。康迅搂住她的肩膀,好像站在烟囱上的人是王一的亲人。“别担心,我来了。”康迅轻轻对王一说。


“你留在这儿,我去找人。”王一扬扬手中的信,跑开了。


“安静一点,注意车辆。”康迅冲着王一的背影用英语喊。他的话的确让王一安稳许多,每到十字路口,她都小心地看看有没有汽车开过来。


当王一带着一位副校长、校办领导,学生处领导乘车赶来时,烟囱下已经围了好多人。康迅正在努力要大家保持安静,减少上面人不安的心理因素。副校长一行人挤进人群,接过学生处长递过来的话筒,他向上喊话,其余的随行人员,让大伙向后站。


“你是谁?要干什么?”副校长刚喊到这儿,又一个白色信封落了下来。


“报告警察了么?”康迅低声问王一。


“没有。”王一回答。


“为什么不?”康迅很着急。王一示意他安静,自己凑过去看那封信:


“尊敬的领导:我是经济系工经专业的学生,我叫刘方胜。如果校领导以自己的名誉担保,不因为我女朋友的意外事故开除我,我就下去,而且我接受除开除之外的任何处罚。如果不行,我将从这儿跳下去,结束我的生命。对我来说,被学校开除之后是不是继续活着,一点也不重要。我参加两次高考,才有了今天。我若是失去现在的学习机会,那我宁愿跟这机会一起去。我渴望学习。请领导成全我,给我一个机会完成我的学业。


刘方胜 即日。“


副校长并不知道刘方胜的事情,他连忙问学生处处长详细情况。处长说,刘方胜家是农村的,上高中时家乡有个女朋友。刘方胜入学后不怎么给女朋友写信,但也没找别的女朋友,总之,态度比较冷淡。这个女的一时想不开,想喝农药吓唬刘方胜,让他毕业回家娶她。农药喝多了,人死了。女方家长告到学校,学校开会研究,决定将刘方胜开除。


“出这事时我在深圳,对吧?”副校长自言自语地问。


所有随副校长来的人都说对。王一不认识这位副校长,也不知道这件事。但她相信副校长能妥善地处理好这件事,因为这位老人的脸上十分祥和。他艰难地举起话筒贴近唇边。


“刘方胜同学,你听好。”他的声音平稳,像庆功会上的发言,“我不是校长,校长不在,我是副校长,今天请你相信我,我代表校长,请你安全地走下来,我们答应你的要求。”


没有回答,但有一个白色信封落下来。副校长拿过信封,拆开,上面写着:“是不是骗我下去,然后再开除我?”


副校长又一次举起话筒,他说,“如果你不相信一个副校长,那我请你相信一个五十九岁的老人。我向你保证,刘方胜同学。”


康迅走到副校长跟前,他想开口说什么,但被副校长拦住了。他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请你也同样相信我。一个年轻的生命比其他的一切都宝贵。”


大家都被老人的话感动了,“他下来了。”人群中有人喊。康迅马上要那人安静。副校长也示意大家安静。但人们还是喊喊喳喳地议论,“没事了,都下来了。”“以后有事爬烟囱准灵。”康迅一次又一次地将食指竖到嘴边,提醒周围人不要讲话。


人们终于都安静了下来,大家都仰头看缓慢往下移动的刘方胜同学。他下得异常缓慢,有时在一个地方停很长时间。康迅向校长建议,找救护人员,不让他一个人往下爬。这时刘方胜又开始移动了。王一不明白,学校为什么也需要这么高的烟囱。人们静静地看着看着,突然这安静被一声凄厉的叫喊打破了,接着是重重的一声闷响:刘方胜摔在锅炉房的屋顶上。


在康迅的房间,王一坐在康迅的椅子上,康迅坐在她对面的床上。王一低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好久没说话了。她看着加奶的咖啡慢慢凉了,奶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膜。这个午后迫她认识的事物太繁纷。她觉得头脑混乱极了。但是一个突出而强烈的想法一直在不停地冲击她:人的生命居然也是不可靠的,你永远也无法知道它将于何时终结,五十年后或者明天。人就是由这种不确定的命运主宰着。即使在你不想死,像刘方胜那样一心一意地爬下烟囱,生命也会突然消失。在这样的力量之下,王一感到人的渺小。人能真正把握什么呢?除了现在,此时此刻,再就没有别的了。现在以外的任何时间都是虚无的。她慢慢地抬起头,康迅像她一样,两手捧着咖啡杯,不同的是他在看着王一。他的目光第一次变得那么空泛。王一放下杯子,康迅也放下杯子。王一走到康迅身边,让康迅将自己轻轻抱住。


“人这么脆弱。”王一轻轻地说。


“在监狱时我就明白了。不过,要是选择活下去的路,就不能这么看,尽管事实是这样。”


“你是说凭着精神。”


“除了精神就没有什么能真正属于自己。”


“爱情呢?”


“爱情也是精神。”


“我心里很空。”王一说。


“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好像明天是不是活着都没关系。”


“对。如果一分钟后我就会死,我也不再感到奇怪。”


康迅用力搂搂王一。过一会儿,他说,“一分钟过去了,我们都还活着,也许我们该为此庆祝一下。”


王一离开康迅的怀抱,她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面今天只有不多的柔情,更多的是安宁。康迅平静地迎着王一的目光,这让王一瞬间产生一种幻觉:仿佛他们许多年以前已经相爱了。


“我爱你。”康迅好像在说一句寻常的生活用语,用汉语他说得可爱。


“再说一遍。”


“我爱你。”他用英语。


“再说一遍,行么?”


“我爱你。”他用法语。


“还有么?”


“我爱你。”他用德语。


“我爱你。”他用西班牙语。


王一的泪水顺着西班牙语“我爱你”的尾音滚落下来。爱情是这么美好,即使你绝望的时候,仍旧能够感到它的美好。


康迅掏出自己的手帕递给王一,他将一只手放在王一的头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他起身站到窗前,向外看去。王一擦干眼泪,她感到康迅的心情与自己的心情有着共同的节奏,他们彼此间的感情在这逝去的分秒间,通过意会加深着。离开死者之后,康迅一次也没有热烈拥抱她。她觉得他们又一次没经过交谈而共同明白,现在不,那个刚刚被拿走的年轻的生命,横亘在她和康迅的灵魂间,仿佛上天在昭示,要他们参悟,而不是沉迷。


王一也站到康迅身边,她冲着烟囱说,“我也能爱你么?”她的话与她的年龄和学识极不相符,但的确是她认真说出来的。很久以后,王一发现,唯有爱情能让一个年纪不轻的女人重新天真。


康迅转身面对王一,他微笑,但不说话。王一离开窗口,回到椅子上。她说:“我能么,我不能。”她觉得有必要向康迅说明。


“为什么你不能?因为你有丈夫?”康迅问道。


“不。因为我丈夫有了别的女人。”她说。


“我早就猜到了,但这是他的事。”


“不过,你也可以这样想,丈夫有了别的女人,于是妻子也找了别的男人。”


康迅没有像王一期望的那样马上作出回答,他坐在窗台上,用一个拇指在自己的唇上划来划去。王一想,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但她动不了。她想起那个叫斯蒂夫的学生。她觉得自己僵在窘迫中。康迅离开窗台。蹲在王一跟前,他把温暖的手放到王一的膝上。


“你喜欢我?”他问。


王一点点头。


“在你知道你丈夫的事情之前,对么?”


王一又点点头。康迅微笑溢满了整个面孔,他又说,“我一点儿也不在乎这儿,你懂么?”


王一摇头。


“之前,之后,我无所谓。你因为什么喜欢我,我无所谓。”他突然停住,看着王一,然后说,“只有你跟我在一起。”


王一用手指在康迅的额上沿着他的皱纹划了几下。“我也许不会使别人幸福。”


“你根本不了解自己。”


“不,我了解我自己。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不然他不会有别的女人。”


“你不仅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男人。”


“可他的确有了别的女人。”


“那是他想活得更充分。”


“但是是我给他理由的。”


“他向你说过,他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你么?”


“他没说什么。”


“这说明你丈夫不是个坏男人。”康迅说,“我最恨这种事,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还要让家里的女人承担过错。”


“你有过很多女人吧?”


“对,很多,得用计算机统计姓名,太多了,澳洲的,欧洲的,美洲的……”


王一笑了,她伸手弄乱了康迅的头发,她发现康迅的头发那么柔软,像女人的。


“我有过三个女朋友,我没有骗你。最后的是康妮,这你知道。”


“我没有过男朋友,只有一个丈夫。”王一说着脸红了。“除了我丈夫,我没有过别的男人。”


“在美国呐?”


“没有。那时我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累坏了。我甚至没发现美国也有男人。”


“这真是太好了。”


“就是我发现了,也不会跟一个外国男人怎么样。”


“我是一个外国男人。”康迅说。


王一愣了一下,她笑笑,心里很奇怪,她并不是经常意识到这一点,因为语言毫无障碍的交流,她忽视了这一事实。


“不,别管这个。”康迅恐惧地抓住王一的手。“别毁了我们的感情。你只要想,我们都是人就够了。答应我,别管它。”


王一犹豫地点点头。“我要不要告诉我丈夫?”


“你要离开他么?”


“我不知道。”


“我知道我现在不能要求你任何事,你还不了解我。不过,我想,你最好先不告诉他。”


“为什么?你害怕么?”


“慢一点儿,你先听我说,”康迅长出一口气,“我没什么可怕的,你还不了解我。也许你了解一个进过监狱的人,在什么样的国家都一样,离开监狱他们的生活都不好过。在我的国家,我永远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尽管我会汉语。所以,你明白吗?我所有的不多,这决定我不害怕什么。但是,我应该为你考虑,你丈夫,你的邻居,你的朋友,甚至同事,他们都会给你一个特别大的压力,因为我不是中国人。我知道你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面对这一切,我不要我们还没开始,就被杀死了。”康迅突然垂头丧气地责怪自己,“不,我真蠢,我为什么现在跟你说这个。你会给吓跑的。不过,既然我已经说了,那我说到头。但是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不管前面有多难,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你也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开。我多少知道中国,会不容易的。”


王一被康迅的话镇住了,在她允许自己对面前这个男人的感情泛滥时,她几乎什么都没想。


“还有你的女儿,她能理解多少?她爱的是她的爸爸,而不是我。王一,你给自己一点时间行么?别告诉他。”


“我们到此为止吧。”王一含着眼泪说出了这句话。


“太迟了。”康迅注视王一的眼睛坚定地说。


“为什么?现在分开总比我们都陷得太深以后好些。”


“你为什么总想我们要分开?难道你要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分开么?”


“我们还能怎么样呢?”王一哭了,“我已经太老了,我不能改变我的生活。”


“但是你能离开你的丈夫,我能改变我的生活。我可以在中国过一辈子。”


“我为什么要你在中国过一辈子呢?这儿一切都是乱糟糟的。”


“因为你需要我,别的我无所谓。”康迅激越地说,“也许我们会在非洲过一辈子,也许我们会在南极过一辈子。你别再提分开两个字。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既然我们走到一起,别干傻事,要不会永远后悔的。”


“后悔”两个字触动了王一,她又想起刚刚死去的年轻人。她朝康迅点了点头。康迅这一次用力地拥抱她,她感到自己变小了。从这以后,后悔的心情常常追着王一,让她无处躲藏。


“我们必须经常见面。”康迅说。


“我们没法儿见面。”


“跟我回牧场吧,我不干了。”康迅眼睛顿时放出奇异的亮光。王一通过这目光明白,他喜欢自己的家乡。


“这不可能。”王一摇头。


“但是我得见到你。”康迅焦虑地说,“去我朋友那儿吧?”


王一在考虑。


“你见过那房子。”


“我知道,我害怕那地方。”


“不会的,上一次你从那跑掉,是想躲开我对你的感情,而不是房子。”


“我不知道,让我想想。”


“好吧,但是你知道我们没有别的办法。”


“明天,请你别来上课了,行么?我想一个人好好想想。”王一问康迅。


“不,为什么?!你不能再拿走我的这个幸福。我还有什么?现在你从我房间里走出去,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拥抱你,我不能看都看不到你。这不行。我可以坐到最后面,行么?你真的不想看见我?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吗?”


王一用自己的吻堵住了康迅的问题。她在心里暗暗责备他,为什么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她不想见他是因为害怕见他,她害怕见他是因为她非常喜欢他。她将自己的面颊贴近康迅的脖子。她沉醉地感受着他肌肤的温暖和柔和,将理智和后果抛到了脑后。


十六


这便是这个秋天,尹初石一家所发生的事情,当然现在都还没有结果,不过时间会为每个人带来一切,包括贾山吴曼,包括小乔以及康迅,甚至小约。


如果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那么人们也不必为一些偶发的c曲担忧。但是这些c曲一旦发生,人们还是会说,要是没有这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也许不至于到如此地步,也许会是另外的结局。王一的同事刘老师不仅偶然中看见了她不该看见的事,而且也将这件更不该说的事说了出去。结果,她使整个事件豁然明朗,白热化了。事后,吴曼就说,要是没有多嘴的刘老师,何至于此。王一却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她想,刘老师也注定是自己命运的组成部分,一切都是在劫难逃。


尹初石与母亲的关系,在他的同龄人中算是特别的,他们能做朋友。尹初石十五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他母亲从此没再嫁人。她是个中学老师,性格中有些男人的爽朗,但是对待孩子绝对不乏体贴和柔情。也许是她性格的原因,尹初石和弟弟并没觉得失去父亲后生活有什么重大改变。即使父亲活着的时候,兄弟俩也更喜欢与母亲接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们觉得母亲更容易相处,而且也值得信赖。在男孩儿长到不跟爸爸妈妈说心里话的年龄,尹初石仍然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说给妈妈听,她从不多加评论,有时挖苦两句,有时开个捉弄儿子的小玩笑,大部分时间是听儿子说。


尹初石觉得,跟妈妈聊天是件很舒服的事,让他放松。有时他甚至不愿弟弟听见他们的谈话,并嘱咐过妈妈,别对弟弟说。后来他发现弟弟也喜欢单独跟妈妈谈话,直到他考上西北大学离开家。他从没听母亲说关于弟弟对她说过的话,他因此相信母亲也不会对弟弟说关于他的。他觉得母亲是绝顶聪明的女人,他能和弟弟说的话自己自然会说。因为母亲给他们创造了这种宽松的家庭氛围,无论尹初石和弟弟,还是他们同母亲的关系,都十分融洽。因此尹初石将与母亲谈话的习惯保持下来了。他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与王一建立起这样的关系。她现在六十一岁,一个人生活。


在小乔明确向尹初石提出住在一起的要求后,尹初石考虑的结果是,他可以偶尔住在小乔这儿,不想彻底搬过来。他希望小乔能理解他。他说他结婚多年,共同生活中建立的习惯有时比爱情更根深蒂固。他无法一下子改变,即使他希望这样,也需要时间。小乔说她能够理解,但她又向尹初石提出了一个问题,她的问题让尹初石觉得,她不能理解。


“你想最终离开她,跟我在一起生活么?”


“我已经这样努力了。”尹初石说。


“可是你这样的努力,吞吞吐吐,于事无补。长痛不如短痛,对王一来说,你一点一点地离开,还不如你索性一走了之。这样她也好开始自己的生活。”


“她已经快四十岁了。”


“照样会有人喜欢她,她看上去很不一般。”


小乔的话尹初石听得不悦耳,但也觉得她说出了道理。他一直被自己的良好愿望困扰,他既希望与自己所爱的女人在一起,也不想因此给妻子带来极大的痛苦。他觉得他在做的,无非是将王一的痛苦减弱,慢慢来。但是每当他考虑自己的处境时就觉得自己的道理不是理直气壮的。于是他想跟母亲谈谈,他想将小约放在母亲这儿一段时间,不希望女儿感受家庭变化的痛苦。但他心里忐忑不安,他还从没同母亲谈过自己的外遇。不过,谢天谢地,母亲似乎并不特别喜欢王一,这样她不至于因为儿子有了另外的女人而丧失以往的稳健作风。


坐到母亲面前时,尹初石发现她的脸上飘浮着一种不易被人发现的孤独。这表情仿佛在告诉人们,这是已经单独生活多年的老人,她从不会对人说她孤独,但她孤独,她时常一个人散步,走很远的路。这是邻居告诉尹初石的。尹初石看着母亲灰白的头发,心里涌起苦涩的滋味:现在该是这位老人向他索求帮助和慰藉的时候,他却觉得自己还没真正地成熟。他给老人倒了一杯茶,放到她手边的茶几上。他在母亲的肩上轻轻拍了拍,他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一天,妈妈向自己倾吐内心的苦恼,像他和弟弟从前经常做的那样。突然他想不会有这样的时刻,他相信母亲要做的是永远让儿子依靠。那她依靠什么支撑自己的内心呢?他想,父亲死后,没见她与任何男人交往密切,母亲的形象在尹初石的心中猛然增添几分神秘色彩。难道老天让他相信自己的母亲是个没有痛苦也没有烦恼的女人么?想到这儿,作为儿于的尹初石决定不给母亲增加烦恼。他想带母亲出去吃顿饭。


“嗨,你怎么了?傻呆呆地看着我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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