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合适么?”尹初石问。
“有什么不合适!这次怀孕对她刺激太大。她总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对谁?”尹初石仍旧很敏感。
“她觉得对谁都是。这么说定了?”
“好吧。”
尹初石放下电话,也放下一直拿在手中的汤碗,他把床周围的东西都挪到墙角去,然后又拿起汤碗。
“你走后,总有你的电话。”
“是么,今晚我还是留下来,约会取消了。没什么不方便吧?”尹初石问。
王一笑笑,“现在这儿还是你的家。”
“我可不这么看。”
“他从没来过这儿。”王一小声说。尹初石看看王一,“我知道,这里是我们最后共有的地方,我知道。”
尹初石来到厨房,又一次给小乔打电话。小乔仍然没回家。他走近窗口,天渐渐黑了,这将是一个怎样的夜晚啊?他已经看见星星在天边闪亮。
三十
当人们竭力遮蔽自己的隐私时,往往忽视了一点:恰恰是遮蔽才加大了隐私的危害。
在尹初石给小乔打电话的时候,小乔骑着自行车像一阵乱了方向的阵风,在城市里窜来窜去,到处寻找尹初石。因为她拿到了他们摄影集的样本,因此她想提前见到尹初石,她要热烈地庆祝一番。
她先去尹初石的临时住处找他,然后又去了咖啡三角,在咖啡三角她给尹初石单位和母亲家打了电话:尹初石都没在。她对尹初石母亲称自己是她儿子的同事,可是母亲的口气十分冷淡,凭感觉小乔判断这位母亲已经知道儿子生活的变故,因此她对儿媳以外的一切女性表示冷漠,小乔想,如果自己有儿子,也许她会做出同样的反应。
小乔路过啤酒村时,停下了自行车。她望一眼里面喧闹的景象,不由地想起自己从前的生活。那时她常和一些朋友光顾此地,大家聊聊城市的趣事,朋友的轶闻,当然也少不了几则黄色笑话,时间居然也很快地打发了。现在她却情愿放弃了自己生活中的这一部分,全力投进了与一个人的纠结里。
“我比从前更愉快么?”她走上啤酒村的台阶,暗自问自己。她推门的瞬间,发现此时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心境。这时迎面走过来的一个小伙子把一只手搭到了小乔的右肩上,他的另一只手里握着一听啤酒。
“大姐,你不是说……领我……领我看马戏去么?”他说话时舌头已经僵硬。
小乔推开他的手,他顺势坐到地上,空着的那只手马上抓住小乔的裤角,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职责不过是一根绊脚的铁链。
“你多大了?”小乔蹲下问他。
“十六、十七、十八……”他说话时脑袋不停地摇晃,好像是一只就要滚到地上的皮球。
“回家去吧,这么小你就开始酗酒,不想活了?”小乔说。
“我不回家,家里人都死光了。你带我……带我看马戏吧?!”
“回家去吧。”小乔又说。
“你再说回……家,我揍你。”
小乔站起来,她朝啤酒村里望去,没见尹初石的踪影,但是她有了一个奇怪的印象,仿佛全世界的男人,不分老幼,都在酗酒。
“大姐,你说了带我……去看……马戏。”
珍妮给康迅打电话,问他在干什么。康迅说没干什么。珍妮从康迅口齿不清的说话中判断,康迅正在喝酒,而且已经喝了不少。
“有你的邮件,要我给你送过去么?”珍妮很想去看看康迅。她知道此时他一个人不容易打发时间。
“随便。”康迅说完挂断了电话。
康迅没说谢谢之类的话,珍妮感到康迅的情绪快要糟到极点了。她心里泛起一阵又一阵难过,这难过来自无边无际的幻觉,每一种幻觉中康迅都在受着煎熬。她带上邮件和一些钱,也考虑是否带上一瓶酒。最后,她想康迅会有足够的酒,如果他要喝醉。
康迅一点也没有马上打开邮件的意思,这其中有一个小包裹。他请珍妮坐到沙发上,自己搬来一把椅子,坐到珍妮对面,又认真地端起酒杯。珍妮想,她来之前,康迅一定坐在她现在的位置上,沙发还没很好地恢复原有的弹性。
“干杯。”康迅朝珍妮举杯。珍妮也举起手中的杯子,但没喝。
“有什么新闻?”康迅问。
“没什么新闻。”珍妮不想告诉他,大家关于他的议论。“你的钱还够么?我可以借你一些。”
“如果我需要,我会开口的。”康迅又连喝两口,他不停地调整坐姿,以便让自己更舒服些。
珍妮把康迅拉回沙发上,自己坐到椅子上,康迅满意地笑笑,举杯向珍妮表示了谢意。珍妮拿下康迅手中的酒杯,她说,“你要是想去看她,我陪你去。”珍妮放下手中的两只杯子,蹲到康迅腿前,拉着他的双手,“但你不要再喝了。这没有意义。”
康迅抽出自己的手,放到头后,他向后仰着,感到头沉得像注了水一样。珍妮坐到康迅旁边。“你要去看她吗?”
“不去。”康迅身体向下滑了一段,像一条直线倚在沙发上。“她不希望我去。我为什么还要去呐?!我去看她让她更痛苦更难受,我为什么偏要去啊?我不去,我等着,等着。”
“等到什么时候?”珍妮问。
“谁知道,能等到什么时候就等到什么时候。”
“有希望么?”
“什么叫希望?希望不过是一种幻觉。你觉得有,它就有。”
“你不觉得你们都太老了?”
“你在说什么呀?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但我告诉你,我们不老,还有力气相爱。”
“你误会我的话了。我是说她不是个一般的中国小姑娘。”
“所以我才爱她。”康迅说完终于滑到了地下。坐在地上,他说,“我头疼。”
珍妮帮助康迅回到沙发上躺好,她找来一条浸过冷水的湿毛巾放到康迅的额头。康迅安静地闭上眼睛,“真舒服,谢谢你,珍妮。”
珍妮看着康迅的脸,他红润的双唇间在珍妮的凝视中越来越突现。她翘着一根食指,缓缓地靠近他的双唇……
“不,珍妮,”康迅的双唇发出拒绝的声音。“你知道我现在很脆弱,你不能这样。”康迅说着,依旧闭着双眼。他觉得她的手指犹豫地离开了他的嘴唇。
珍妮用舌尖舔湿了自己的双唇,将它贴到康迅的唇上。
她在吻他,她也觉到他在回吻她。但他突然又把珍妮推开。“不,珍妮,我爱她。”
“我知道。”珍妮又一次去吻康迅,她shǔn xī 着,她觉得他口中的酒气正在点燃她。
“不,珍妮。”康迅又在推珍妮。
“为什么不?”珍妮死死地搂住康迅的脖子,吻着他的脸庞。
“明天我们会后悔的。”康迅用力擎起珍妮的身体。
“今晚就是世界末日。”珍妮清楚地说道。康迅的胳膊软了,他拒绝的力量像雨渗进泥土一样消失了。他从珍妮眼中看到了很深的绝望。这绝望的目光中透出的坚决能够打动所有动摇的男人,跟随它朝前迈上一步,落进万丈深渊或是攀上飘忽的云彩,一切都无法斟酌。因为这目光不是要提醒你注意世界的末日,而是感染你,同它一起倾听跟在你身后的迈向末日的脚步声。
尹初石站在王一床前,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朝里推推,他问王一还需要什么。
“不需要什么了。”王一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前方。
“那我过去了。”尹初石说。
“你就睡在你的老地方不行么?”王一平静地说。
尹初石看一眼自己的被,它被折起来放在床脚儿。“没什么不行的。”尹初石干笑一声。“我去冲个澡儿。”尹初石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过于肥大的睡衣,平时他很少穿,所以也没带走。
尹初石洗完澡,穿着肥睡衣又回到卧室的时候,王一的目光追随着他。尹初石铺好被子迅速钻进被窝儿后,内心仿佛被锐器猛触了两下,因为他又闻到了自己被子的气味。
“这套睡衣你现在穿更肥了。”王一依旧直直地躺着。
“以后把它送人。”尹初石说。
“你瘦了。”
“嗨,差不多吧。”尹初石敷衍着,他不愿就这个感伤的话题谈下去。
“你过得好么?”
“什么好不好的,就那么回事吧。”尹初石拧亮自己这一侧的台灯,床头柜上空空的,没有任何可看的东西。于是他又关了台灯。
“我想跟你说说话儿。”王一诚恳地说。
“说吧。”尹初石侧过身,面对王一躺着。王一把手放到头顶,仍然面朝上躺着。
“我让你丢脸了吧?”王一问。
“别这么说。”
“我不是指我现在的样子。”
“那你指什么?”
“康迅,他是个外……”王一的话还没说完,尹初石就截断了它。
“说穿了都一样。他是哪个男人,是哪国人有什么分别?”
“你真的这么想么?”
“是的。”尹初石的回答很吻合他现在的心态,他现在的确是这么想的。而事情发生之初,康迅的身份很刺激他。
王一沉默了。她仿佛听得见自己内心正泛滥着往日的温情。如果动一下,她会扑进尹初石怀里,她只想再闻一次她曾经熟悉的味道。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离婚后他们不能再躺到一张床上,即使在梦中。
王一又想到康迅,但她觉得自己眼下对丈夫怀有的这份情感丝毫不妨碍她对康迅的爱。这情感是激情以外的,性以外的,是时间的结晶,但也是爱以外的么?
王一很茫然。
尹初石似乎也被同样的情感驱动,将一只手臂轻轻地放到王一的身体上。王一没有动,闭上眼睛,去感受它的分量。林中鸟儿无语,仿佛月亮也掩起面孔。尹初石又向王一近前挪动一下,然后将头轻轻放进王一的肩窝。
王一垂下自己的手臂,将尹初石搂进怀里。她依旧紧闭双目,可是泪水还是涌了出来。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包括他们的呼吸。尹初石扬起手,触碰了一下王一脸颊上的泪水,他无法看透这到底是怎样的感怀。他离开了王一的怀抱;王一又将双手举过头顶,仿佛在和生活打个招呼。这一切宛如时间一样不留痕迹。
他们安静地躺着,倾听着黑夜的声音,倾听着自己的内心,无法入睡。
“睡吧。”尹初石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好像在宣布这安静的压迫暂告结束。
“我为什么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王一似乎毫无睡意。
“怎样?”尹初石平静地问。
“很多女人回避跟丈夫谈自己情人的事,有的甚至撒谎。”
“你不必撒谎。”尹初石说,口气没有变化,但他接着又说,“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不必再撒谎。”
“你是说我们走到最后一步了?”王一问。
“你别问我。”尹初石感到眼睛发潮。
“是的,我不该问你。”王一的声音很低,似乎自己站在远离真理的一边。“可我觉得你仍是我最信任的人。”
尹初石被王一最后的一句话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像王一这样不善经常表露心际的女人,说出这样话的份量。
“这对你没什么好处。”尹初石故意把口气变得充满嘲讽。
“我不要好处。”王一的口气中也有了几分强硬。“我只想跟你说说自己。”
“你不担心我伤害你?”尹初石似乎并不情愿让王一袒露心际。
王一哭了,她猛地扑进尹初石的怀里,仿佛尹初石的话冲破了她的堤坝。“我相信你永远都不会真正地伤害我。”
“可我毕竟伤害过你。”尹初石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我知道。”王一哽噎着说,“可这不是你希望的。”
尹初石用力抱紧王一,为这个与她共同生活多年的女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深深地感谢一切:感谢生活,感谢上帝。他为自己曾经是那个男人感到自豪。
过了一会儿,王一离开了尹初石的怀抱,好像刚才促使他们拥抱的那种情绪已经消失。王一重新仰面躺好,她觉得现实又无情地回到眼前。
“我想我们真是到了最后的时间。”王一平静地说。“我这么说很冷酷吧?”
尹初石没有回答,他还没有完全把握住王一情绪的新走向。
“其实我一直很高兴嫁给了你。你是个好人,我觉得这比别的更重要。但是我也知道我们的生活中一直缺点什么。”
“缺什么?”尹初石问。
“你没发现,我们彼此间已经好多年不说‘爱’字了?”王一问。
“是么?”尹初石心里有个小小的震动。
“我应该承认,我知道我们缺的是什么,可我从没刻意去追求这种东西,尽管我也有机会注意别的男人。我一直以为女人在婚姻中不能什么都有,我有安宁和安全,这让我满足。我想,我可以从书上、电影里欣赏别的男女间热烈的情感,而我不需要。”
“可你从没对我说过这些。”尹初石说。
“因此我觉得悲哀,我从没激发起你的热情。你从没为我发疯。”
尹初石沉默着,他想说声“对不起”,但又觉得此时此刻表示歉意不妥。
“认识康迅以后我才明白,”王一接着又说,“我才明白,这么多年里,我并不是不需要这种热烈的情感,只不过是没有适合的人引发它。”
“你觉得这个引发者能承担一切后果么?”尹初石终于以一个男人的冷静提出问题的实质所在。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我们之间的这种感情有一天会慢慢地冷下去,但是现在还没有,它催使我向前迈一步,我别无选择。”
尹初石为王一在情感方面显露出的幼稚感到担心。
“我们结婚十三年了,今天居然也面临着离婚。”王一说,“有时我想,这世界上有许多力量,它们是彼此战胜的。你在戴乔和我们的婚姻的二者间,选择前者而不是后者,其实你是对的。婚姻能够重新产生,爱情却很难。这也许是我们彼此理解对方心情的基础。”
这时,尹初石又开始对王一的成熟和透彻感到惊奇。他突然觉得自己并不真正了解睡在身边十几年的妻子。他甚至怀疑男人是否能够真正地了解女人。女人好像一团色彩纷繁的乱线,永无头绪。
“你决定跟他走么?”尹初石希望谈话的内容变得结实些。
“我想是的。”王一想了想说。
尹初石想说,“好自为之吧,”可又咽了回去。他担心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