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唯跟医生说着什么,我还是觉得疲倦,耳朵不再去捕捉任何信息。我需要休息。
昏昏沉沉的我又睡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是被脚步声惊醒的。
“喝水么?”许唯俯身看着我。
“我这是怎么了?”
“car crash。”他淡淡的笑,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我的大脑运转着,努力回忆……哦,对了,那车从斜街冲了出来,我来不及刹车……
“放心,学校那边我已经联系过了,然后车子交给周童处理,他在跟保险公司交涉,只是那个肇事司机……该死的,丫的居然跑了。那个路口有摄像头,车牌号拍摄下来了,不过……是赃车,事故发生之前车主就已经报失了……警方”
“你怎么样?”我握住了他的手。
“还说呢……你丫也忒仗义了,因为打了轮,车子偏了过去,他那车顶在了你车的尾部,气囊都没弹出来”
“你到底有事儿没有?”我看着他的眼睛,我得确认他没事儿。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害怕失去某个人。
“你就不能听我说完?”许唯看起来有着难得的严肃,“……没事儿……就是冲击太大,晕了,醒过来吓我一跳,可能就几分钟,但是街上空空荡荡的,一辆车都没有,我报了警,可是你……你头上都是血,鼻子里还流了很多血……我当时都疯了,我以为你死了……”
“呵呵……”我看着他,摩挲着他的手背。
“还笑!c你妈的。你都昏迷了一个多礼拜了,淤血都清出来了,可你就是不醒……今天才从重症监护室转出来!!”
我试着动了动身体,还成,胳膊腿都挺顺从的。
“别动,好好躺着!”
“除了脑袋还哪儿出问题了?”
“你还嫌不够是么?”
“你瞅你这话说得……”
“宝贝手绝对没事儿。”他说着,拿起我的手亲了亲。
“嗯。不幸中的万幸。”
“……做全身扫描的时候……嗯……”许唯想说什么,可却犹豫了。
“怎么了?”
“腹腔没有问题……就是……”
“你要说什么就说,吞吞吐吐的干嘛。”我觉得他的犹豫让人不舒服。
“你……没事儿,你先休息吧,等好了再说。我出去抽烟。”许唯说着站了起来。
“你给我坐下,说。”我不快的皱了皱眉头。
“你半个脾脏被切除了……”
“这叫没事儿么?”我差点儿被他气死,“腹腔大出血了吧?”
“不是这次。”
许唯说完,在门口站住了,“武晔……我想……”
模糊的视线,混乱的神志,深切的疼痛……
“他被车撞了,车从侧面冲过来的,他……”
“血压70/40,心率140……”
嘈杂的人声……
“医生……”
“请您外面等待……”
记忆的片断恍恍惚惚的,但我似乎……
“那次出了车祸的……应该是你,不是苏禾……”许唯的说法印证了我模糊的记忆,是的,老旧的街道,穿梭的人群,车子,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真的么?我努力回忆着刚才的梦境,对,对对,那时候他没出事儿,那么……
“你别动!”
我试图坐起来,许唯快步走了过来,按住了我不安分的身体。
“现在休息,什么都别想。”
“许唯……我好像……你知道我一直沉在一个长梦里……我觉得……混乱,太混乱了……”
“别动!别动,躺好。”
我忽然觉得异常的无力,我终于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么多年,我活在记忆的假象里。
谁能相信呢?谁又能忍受?
假的,你的全部生活、全部记忆都是假的??
崩溃。g
那么,真相又是什么?什么才是真实存在过的?
他来了,然后我被车撞了,那么后来呢?
他在哪儿?我之后又怎么样了?
如果刚才梦里的片断是真实的,那……苏禾到底怎么了?为什么我遗失了他?为什么他不在我身边?他是什么时候离开我的,又是为了什么?
……
“武晔,回答我,十几年前的你在波尔多做什么?”
波尔多?
我为什么在那里?
“武晔,武晔,”我感觉许唯不停的在拍我的脸,可是脑子里乱七八糟一锅粥,疼,钻心的头疼……
该死的,为什么?
“武晔,忘了就算了,别再去想!”
“我要想起来,我必须想起来,你懂什么?你放手!”
医生护士再次浩浩荡荡进来的时候,我蜷缩成一团,一切让我弄得一团糟,手上的点滴已经错位了,我双手按着头,浑身都是压抑不住的疼痛。
“你先出去,病人需要安静!”
“不是的,医生”
“出去,护士长,你把他拉出去,”
“你过来,他现在需要休息和绝对的安静,您回避一下比较好……”
“你妈的,我什么也没干,我……”
许唯大概被他们拽了出去,而我的情况更糟,他们压住了我,有人用小型电筒照我的瞳孔,有人推了仪器过来,有人……
直到小臂上的刺痛传来,我还在看着他们,知觉丧失的时候,深深的绝望笼罩了我。
谁来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谁来告诉我,我丢了什么?
谁来告诉我,表象世界之外的真相?
谁能??
我不过就是想活得平凡、简单、安静。
怎么就这么难?
活了大半的人生,居然多一半是假的?
太可笑了吧?
“嘿,你看那男孩儿多可怜……”
“走吧走吧,有什么可看的。”
“妈咪,他怎么了?”
“不看不看,走,去买爆米花……”
“今天赌马……”
“晚上?可能不成,改在……”
“该死的!谁来帮帮我?求求你们,谁来帮帮我……”
黄昏与夜晚的交界处,陌生的国家、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面孔。他们……他们为什么都看着我?到底怎么了?拉着黄气球的金发小女孩儿,穿红色大衣的少女,街边三五成群玩儿滑板的少年,匆匆赶路的上班族,年迈的花白头发的老者……
谁?他们?哪儿?干嘛?
这是一个什么世界?
……
(十一)踌躇
“大概就是如此,我听你说了这些情况之后……觉得……这不是脑部受到冲击所造成的。人的大脑很复杂,每一个部分……”
“那就请您明白告诉我,这样绕来绕去没有任何意义。”看着对面的主治医师,我只觉得烦躁,他说了半天完全没有重点。
“直白的说,”他顿了顿,“我建议你咨询心理医生,或者神经学方面的专家。”
“你意思是……我精神不正常?”简直不可理喻!
我站了起来,感觉无比的愤怒,下意识的,将他办公桌上所有我的片子、病历推到了地上。干完之后觉得很失礼,我马上将它们拾了起来。“抱歉,抱歉……”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没关系的,您请坐。”他倒是客客气气的,丝毫没有半分不悦。“我不是说你有神经类别的疾病,简单来说……我觉得你可能……有严重的记忆紊乱现象。而之所以会导致这个,不是因为这次的车祸,而是长期以来存在于你脑中的某种强大的压力。能明白么?”
我点了点头,表示懂他说的话。
“你知道很多事情都有一个所谓的导火索,而这场车祸可能就起到了这一作用。人在受到r体上的折磨和伤害以后是否能够准确的回忆整个事件,清晰的描述并辨别真伪?很多相关的科学研究都对受害者的回忆产生质疑。经过一些实验和推论……结果发现在强大的压力下,人们的确无法准确回忆过去。”
“你……你等一下,什么叫受害者?”
“这只是一个代名词,你不要想太多。”
“你的意思是……有人曾经严重的伤害过我?”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也很有可能是你严重伤害过某人。所以我建议你接受正规的心理辅导,我不是这方面的权威,这类问题不属于我的研究范畴。”
“我……根据你的意思……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就是说,因为某种我过去曾经经历过的冲击,我产生了记忆混乱?”
“可以这么理解。”
“那就是说……那些事情……一定是不好的,对吧?”
“……我没法给出明确的回答,但……多数如此。”
“那如果……如果我当它们从未发生过……就像这么多年来一样……是不是更好的选择?”
“是。但是你很难克制自己做到。”
“为,为什么?”
“你知道,一个人完整人格的形成就是堆积在他的成长环境里、他的感情氛围里,他的教育经历、他的工作经历,他的……确切记忆……”
“……”我捏了捏额头,艰难的开了口,“难道……就连我现在的人格……都是……假……不,不真实的?”
“不是说不真实,可能是你刻意的放大了某一面而缩小了另一面。”
“这……这不可能啊……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怎么可能会因为记忆混乱而导致人格不真实?”我想起了以前看《发条橙子》,那里那家伙即便洗了脑可还是……
“你要明白……嗯……某种类似于催眠的东西……很有可能,你陷入了自己对自己的催眠……如果是这种情况,就很好理解你现在的记忆状况以及人格状况。”
“难道我人格分裂?”我觉得恐慌。
“不不,所谓解离性人格分裂不是你的这种状况,那要糟糕的多,会有很多个人格共用一个身体……”
“请等一下……我只想问……如果,如果现在的人格是不真实的,那么以前的我……是不是跟现在完全相反?”
“我给你一张名片,你可以找他咨询,我想你会受益匪浅。”
我明白我已经占用了他太多的时间来询问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我想我给了他麻烦……
接过名片,表示了感谢,我起身告辞。
“出院以后也暂时不要过度劳累,休息一段时间比较好,对你的身体,你的精神都有利。”
我关上门的时候,听到他这么说。
“嘿,怎么样了?”看见我出来,许唯站了起来。过道里很安静。
“没什么问题,他叮嘱我要注意休息。”我们往病房走。
“得,那你就继续休假好了,反正学校都快放暑假了。”他按了电梯,随意的说。
“嗯。”我表示赞同。f
病房里的东西都整理的差不多了,我想不到许唯还有这耐心。
“换衣服,然后回家。”他勾住了我的脖颈,吻了吻我的唇,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推开他,可还是忍住了。这段时间我有些排斥他,我觉得他那么敏感一定有所察觉,可他当什么事儿都没有……有点儿过意不去。
“你换吧,”他把衣服扔给了我,“换好楼下等我,正门。”他说着,拿了行李开了门。
我坐到了床上,觉得无力。不太想回家,回去之后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许唯。那些混乱的记忆片段让我心慌,它们历历在目那么真实清晰,惹得我禁不住去猜测……苏禾他……也许还活着。
如果,如果他还活着……那……
我知道,我们一定是已经分开了,可为什么会分开呢?还……还有没有机会复合?
每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就拧得慌,那我该怎么面对许唯?我深切的知道,如果摊牌,他能疯了。
我问过自己到底……爱不爱他……没有明确的答案。我认为我是爱他的,可……每当想到苏禾……我无从抉择。
我想强迫自己停止回忆,就这么过下去。现在也很好,很平静、很安心。我有自己要做的事情,有许唯。可……可我怕自己错过什么,错过更重要的。
我磨蹭了很久才下楼,外面很热,初夏就这么热,看来又会是个难挨的夏天。许唯叼着烟,坐在车里,眼神很飘,不知道在想什么。
“买车了?”我开了车门上去。
“嗯,是,小爷不信任你开车的技术。”他笑,发动了车子。
“果然是有钱人。”我揶揄他。他开了一辆liberty。
“你丫不挤兑我两句难受是吧?”他瞪我,“就不能夸赞一下我务实?”
“我听听怎么务实了。”我拿了他随手扔在旁边的烟。
“哎,别抽了。”
“嗯?”
“跟医院坚持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抽烟,干脆戒了完了,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c……”说完我惊了,他也惊了。
“你别告诉我这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我点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怎么开口是脏话?太崩溃了。
烟雾进入肺部,熟悉的充实感让人放松。
“所谓务实,”许唯见我不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就把话题绕到了更前面,“那是必然,开车走的路线总能发现惊喜,路边随处都是风景。”
“决定回《k》杂志了?”我前段时间听他提过。
“嗯,不过那是明年的事儿。”
“哈?”
“今年得照顾你。”他笑,笑得真诚。
“你没事儿吧?”我也笑了,他的轻松感染了我。
“七月底的录音我陪你去,正好我顺便串悠串悠,其实做自由撰稿也有自由撰稿的乐趣。”
“乐趣更多吧?”
“可不稳定啊,难道你让我这么大了还吃我妈的?那你杀了我得了。”
“那倒是。”我点头。
“甭乐,估计年底开始你能见到我的日子屈指可数。”
“呵呵……”
“对了,好消息。”车在红灯处停下来的时候,许唯忽然看着我。
“啊?”
“那天edward给我打电话,说用了你们音乐做配乐的电影公映了。”
“哦。”
“询问度很高,原声正在制作当中。”
“好事儿。”
“成名在即,加油。”
我看着许唯,他笑得那么灿烂,明明是我的事情,他却比我还要激动。这家伙真是那种认定了一个人就不遗余力对人家好的类型。这样的人,谁舍得亲手打破?
“失眠好点了么?”
“还成,不困就不睡,反正镇静剂打死不吃了。”
“不错。”我胡噜了胡噜他的头发,又长了。“唉,下回送你个发夹子吧。”我看见了他脖颈上还挂着我送他的那条项链。他似乎从来都不摘下来。
“滚你妈的。”他恶语相向,脸上却仍旧挂着笑容。
斜眼看见他手臂上那闭着眼睛的纹身,忽然有种震撼的感觉。有谁能做到真正的不听不看不想呢?
“你妈最近怎么样?”我觉得我们需要平静轻松的话题。
“还成,不忙,过的挺悠闲的,听说咱俩出了车祸,你猜她说什么。”
我想不出来那女人能有什么惊人言论,确实是个另类的女人。
“她说,小唯,你颧骨不高啊,怎么这么克人?守寡了?”
“哈哈哈……”
“乐死你丫的,后来她挺着急的,说要过来看看,我说没事儿让她好好享受难得的假期。”
“我觉得你妈跟你……比较类似于朋友。”
“嗯,是,还是个麻烦的朋友。对了,你妈呢?什么样的人?”
这不是许唯第一次问我关于我的家庭,但这次却问的巧妙。他神志正常的时候,能聪明到旁人无法比拟。
这时候,调频里传来了moby的声音,迷幻的厉害。
“唉,对了,咱家附近哪儿有蛋糕房?”他见我不回答,转移了话题。
“我妈……跟你妈截然相反。”
“是么?”
“嗯,绝对传统一人,一辈子都跟音乐打交道。”
“还成,我妈是跟电影儿。”
“呵呵……”
“你……多少年没见过她了?”许唯试探着问。
“很久,久到没记忆了。”
“想她么?”
“说不清楚。”
“我觉得她一定很想你。”
“有我爸呢。”
“嗯,这点比我妈强。”
“呃……抱歉。”
“没事儿,她都能看开,我为什么不能?”
我觉得许唯真的成长了许多,正视了事实之后,他选择了接受。那我呢?是不是也该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东西?这才是实在的。
“唉,问你呢,咱家附近哪儿有蛋糕房?”
“学校里就有,可是忒甜,估计你不爱吃。”
我很了解许唯,他的喜好,他的兴趣,他的性格,他的……这么用心的了解一个人,就是爱了吧?为什么还要怀疑呢?
“得,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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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唯在蛋糕房前面下了车,让我把车开回去,说一会儿他拿了蛋糕步行回家。
车开进院子的时候,我还是挺吃惊的。我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时候有了耐心整理院子。
我的车就停在院子里,看起来跟新的一样。大修过后果然……是新生。
我看着它,看不出一点儿差错,就好像它一直没出过问题。
有意思。
开了门进去,我给吓了一跳。
“欢迎回家~~~”小旭从厨房里奔了出来,挂到了我身上,手还湿漉漉的。
“秃子,恭喜,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安然坐在沙发上随意的拨弄吉他。
“你们俩怎么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