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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低眉婉转一笑,也不言语。
淳儿口中含了半块糖蒸酥酪,另半块握在手中也忘了吃,只痴痴瞧着我与玄凌的神态,半晌笑了起来,拍手道:“臣妾原想不明白为什么总瞧着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样子眼熟,原来在家时臣妾的姐姐和姐夫也是这个样子的,一个磨墨,一个写字,半天也静静的不说话,只瞧的我闷的慌……”
听她口无遮拦,我不好意思,忙打断道:“原来你是闷得慌了,怪我和皇上不理你呢。好啦,等我磨完墨就来陪你说话。”
淳儿一扬头,哪里被我堵得住话,兀自还要说下去,我忙过去倒了茶水给她:“吃了那么多点心,喝口水润一润吧。”
那边厢玄凌却开了口,“嬛嬛你也是,怎不让淳儿把话说完。”只眉眼含笑看着淳儿道:“你只说下去就是。”
我一跺脚,羞得别过了头不去理他们。淳儿得了玄凌的鼓励,越发兴致上来,道:“臣妾的姐姐和姐夫虽不说话却要好的很,从不红脸的。臣妾的娘亲说这是……这是……”她想的吃力,直憋红了脸,终于想了起来,兴奋道:“是啦,臣妾的娘亲说这叫‘闺房之乐’。”
我一听又羞又急,转头道:“淳儿小小年纪,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浑话,一味的胡说八道。”我嗔怪道,“皇上您还这样一味地宠着她,越发纵了她。”
淳儿不免委屈,噘嘴道:“哪里是我胡说,明明是我娘亲说的呀。皇上您说臣妾是胡说么?”
玄凌笑得几乎俯在案上,连连道:“当然不是。你怎么会是胡说,是极好的话。”说着来拉我的手,“朕与婕妤是当如此。”
他的手极暖,热烘烘的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一笑,心内平和欢畅。
卷一 正文 第四十六章 巴上夜雨时
这以后的第三r,常在方淳意承幸。乾元十三年十二月初九,常在方氏进良媛,美人史氏进贵人,赐号“康”。我的气势亦随之水涨船高,渐渐有迫近华妃之势。
自我称病,淳儿与史美人都奉旨迁出棠梨宫避病。我身体安好后,玄凌也无旨意让她们搬回。偌大的棠梨宫只住着我一人,长久下去也不像样子。如今二人都已晋位,淳儿又是个单纯的x子,我便思量着让淳儿搬回西配殿居住,方便照应。至于史美人,我对她实在没有多少好感,加上她失宠三年后竟又得了晋封,又予赐号之荣,一时沾沾自喜,愈发要来趋奉,当真是烦不胜烦。
于是回过皇后,让淳儿搬来与我同住。本来玄凌便时常留驻棠梨宫,淳儿的入住意味着她将有更多的机会见到皇帝,这更是羡红了不少人的眼睛。
玄凌怜爱淳儿稚气未脱,娇憨不拘,虽不常宠幸她,却也不认真拿宫规约束她。皇后与冯淑仪等人向来喜欢淳儿,如今她得幸晋封,倒也替她高兴。玄凌也只由着她x子来,不出格即可。一时间倒把陵容冷淡了几分。
然而陵容似乎也并不在意恩宠多少,除却眉庄禁足的遗憾,我们几人的情分倒是更加好了。
这样平和的光景一直延续了几十r,再次见到玄清,已经是乾元十三年的最后一r,除夕。此r是阖宫欢宴的r子。
去年的今r,是我真正意义上遇见玄凌的那一r,为避开他夜奔于被冰雪覆盖的永巷。想到此节,我沾染酒香的唇角不自觉的微笑出来。
玄清周游于蜀地的如斯几月,正是我与玄凌情意燕婉的时候,纵然玄凌对眉庄薄情,但是对我,仍是很好,很好。
玄清刚从蜀地归来。明澈的眉目间仆仆不去的风尘和未及被京都的烟华鼎盛洗净的倦s,都被轻染成了他唇齿间含笑的一丝温默。此刻,他揽酒于怀,坐于太后身边款款向众人谈着蜀中风景,剑阁梓潼的古栈道、李冰的都江堰、风光峻丽的秦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岩的壮观、杜甫的浣花居所……
那是我于书中凝幻神思的情节,他的口齿极清爽,娓娓道来令人如临其境。
众人都被他的述说吸引,连酒菜也忘了去动。我却听得并不专心,偶尔入耳几句,更多的是想起书中描绘的句子,对比着他对真实风景的描述。
其实他坐于太后身侧,与我隔得极远,销金融玉的富贵场所,他的见闻于宫中女子是一道突如其来的清流,大异于昔年的闺阁生活与今r的钩心斗角。
太后虽然听得颇有兴味,然而见风流泪的痼疾自入冬以来一再发作,视物也越加模糊,急得玄凌一再吩咐太医院的御医随侍于太后的颐宁宫。可怜温实初刚治完护国公又马不停蹄赶去了太后宫中服侍。太后不便久坐,看完了烟花也就回去了。
太后一走便少了许多拘谨,玄凌召了我坐于他身侧,道:“你最爱听这些,刚才隔了那么远怕是听不清楚。不如让老六再说一次。”说着睨眼带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微微看我一眼,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我却摆手,“臣妾适才听得清楚,不劳王爷再重新述过了。王爷还是照旧讲下去吧。”
玄清端然坐了,说起因秋雨羁留巴山的情景,“原本秋雨缠绵十数r,难免心头郁结。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此美景,反而叫臣弟为此景多流连了几r。”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晓雨’似雨不见雨,苍翠湿人衣;漓江的蒙蒙细雨又多似雾轻笼,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来,轻烟满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s空蒙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却似故人心肠,徘徊窗宇,若非倾诉离愁,便是排解愁怀。”
我微笑欠身:“王爷可有对雨于西窗下剪烛火,寻觅古人情怀。”
他的目光留驻于我面上不过一瞬,随即已经澹然笑道:“共剪西窗烛才是赏心乐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卧雨而眠,一觉清梦。”
我抿嘴点头,“王爷好雅兴。只是如此怕是体味不到义山所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情趣了。”
他略略收敛笑容,“义山在巴山有锦瑟可以思念,小王亦有诗酒解忧。”他的目光微微一凛,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却可入梦仿庄生梦蝴蝶。”
我举袖掩唇对着玄凌一笑,玄凌道:“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是庄生迷了蝴蝶,还是蝴蝶故意要迷庄生?”
我微微低头,复又举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蝴蝶也许并不是故意要入庄生的梦。”
玄清并不看我,接口道:“也许是庄生自己要梦见蝴蝶。”
玄凌颇感兴趣的看他:“怎么说?”
玄清只以一语对之,“r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来庄生思慕蝴蝶。”
玄清只是淡淡一笑,仿佛事不关己,“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或许蝴蝶就是庄生心目中的淑女。皇兄以为如何?”
玄凌饮下一杯酒,“自幼读史论文,父皇总说你别有心裁。”说着看我:“你对诗书最通,你意下如何?”
我只是微笑到最大方得体,“蝴蝶是庄生的理想,淑女为君子所求。”我轻轻吟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却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浅浅笑:“理想之于人,也许不如现实能够握在手中一般踏实。”
他的神s有一瞬的尴尬和黯然,很快只是如常。我的心“咚咚”的跳,生怕一句话说得失了轻重反而弄巧成拙。
我只是要提醒他,如此而已。或许,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提醒,他那样聪明,从我语气就可了然一切。可是如果不这样做,我的心里总是无法完全安定。
现在的我,和玄凌很好,即使我只是他所宠爱的女人之一。可是,他对我的心,并非轻佻。
我只希望,安全地过我自己在宫中的生活。
我清楚明白,他的人生,和我完全不同。我的命运,已经被安排为成为后宫诸多女子中的一名;我的岁月,便是要在这朱红宫墙脂粉队伍中好好地活下去;而我的人生,只是要延着这样一条漫漫长路一路茕茕而行,直到我精疲力竭、直到我被命运的眷顾抛弃、直到我终于被新的红颜淹没。等待我的,永远只有两条路,得宠,或者,失宠。
而他,他的人生太过精彩,仿佛锦绣长卷,才刚刚展露一角,有太多太多的未知和可能,远非我可以比拟。
并且,我的生活中战乱已经太多,对于他这样一个意外,尤其是一个美好的意外,太危险,我宁可敬而远之。
安全,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皇后和靖微笑:“后宫之中论才当属甄婕妤第一,唯有她还能与六王对答如流。若换了本宫,当真是要无言以对了。”
冯淑仪亦笑,“当真呢,说实话,臣妾竟听不明白王爷和婕妤妹妹说的是什么。什么蝴蝶呀庄生呀淑女呀,臣妾真是听得一塌糊涂。”
玄凌的手在桌帷下轻轻握我的手,道:“他们在谈论《庄子》和《诗经》。”
我温婉向他笑,“皇上英明。”
皇后侧脸对身后把盏的宫女道:“皇上和王爷、甄婕妤谈论良久想必口g,去把甄婕妤准备的酒满上吧。”
宫女依言上前斟酒,杯是白璧无瑕的玉石,酒是清冽透彻的金黄。
我先敬玄凌,敬过皇后,再敬玄清。玄清并不急于喝酒,凝神端详,轻轻地嗅了嗅,转而看向皇后。
“是桂花酒。”玄凌说,“朕与婕妤一同采摘今秋新开的桂花,酿成此酒。”
玄凌在人前对我用这样亲密的语气,我微觉尴尬,隐隐觉得身后有数道凌厉目光来,于是徐徐道:“取江米做酒,酒成取初开的桂花x,沥g露水浸酒,再加入少许蜜糖。入口绵甜,味甘而不醉人。”我以此来舒缓我的尴尬,“制法简单,且此酒不会伤身。王爷若喜欢,可自行酿制。”
座下的曹婕妤忽然宁媚一笑,道:“家宴之上桂花酒清甜固然很好,可是各位王爷在座,若是以茅台、惠泉、大曲或是西域的葡萄酒等招待自然就更好了。”言下之意,我准备的酒怠慢了诸王与命妇,无法体现皇家应有的风度。
有人的目光中暗暗浮起讥讽和轻蔑,只等着瞧我的好戏。我只是一如往常的宁和微笑,道:“西南战事未平,自太后与皇上起节俭用度以供军需,后宫理当与太后皇上共进退,以皇上亲手制成的桂花酒代替名贵酒种遍示亲贵,不仅示皇上节俭用度之心,而且更显皇室亲厚无间。”
曹婕妤谦和的笑:“妹妹真是善解人意,体贴周全。”
我灿然笑道:“姐姐过奖了,若论善解人意,体贴周全,妹妹怎么及得上姐姐呢?”我忽然看住汝南王妃贺氏,道:“王爷博力于战场为国杀敌,真是我大周的骄傲。想必嫔妾命人送去的桂花酒应该到了吧。”
贺氏欠身道:“多谢婕妤小主。酒已到,王爷分送诸将士,诸将都感激皇上与婕妤心系将士,士气大增哪。”
我道:“有劳王妃费心了。边地寒苦,此酒不会醉人耽误战事,却能增暖驱寒。八月桂花香,也一解将士们思乡之苦吧。”
贺氏道:“正是。”
玄清忽然道:“为敬皇上天纵英明,为敬将士英勇杀敌,愿诸位共饮此杯。”说着起身仰头一饮而尽,以袖拭去唇边酒迹,大声道:“好酒。”此语一出,气氛大是缓和,复又融洽了起来。
我见机目示皇后,皇后盈盈起身举杯:“臣妾领后宫诸位妹妹贺皇上福寿延年,江山太平长乐。”
于是又把酒言欢,好不热闹。
百忙中向玄清投去感激的一瞥,谢他如此为我解围。他只是清淡一笑,自顾自喝他的酒。
玄凌附近我耳边道:“朕何时命你送酒去慰劳诸将。”
我回眸微笑向他:“皇上c劳国事,难道不许臣妾为皇上分忧么?”我微微一顿,声音愈发低,几乎微不可闻,“军心需要皇上来定,恩赐也自然由皇上来给。无须假手于人。
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神s,嘴角还是不自觉的上扬,露出满意的微笑。桌帷下的手与我十指j缠。
有若四月风轻轻在心头吹过,我微微一颤,面泛绯s微笑低首。
然而并没有完结,恬贵人忽然道:“婕妤姐姐提倡节俭,那自然是很好的。可是听闻姐姐有一双玉鞋以蜀锦绣成,遍缀珠宝,奢华无比啊。不知妹妹能否有幸一观?”
玄凌睨她一眼,慢慢道:“朕记得朕曾赐你珠宝,也是名贵奢华的。”
话音未落,正吃完了糕点的淳儿拍了拍手道:“那是皇上喜欢婕妤姐姐才赐给她的啊,自然是越贵重奢华越好。既然皇上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皇上您说是不是呢?”
淳儿一派天真,这样口无遮拦,我急得脸s都要变了。一时间众人都是愕然,然而要堵别人的嘴,没有比这个理由更好更强大了。也亏得只有淳儿,别人是万万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玄凌爱怜地看着淳儿,“朕最喜欢你有什么说什么。”淳儿闻言自然是高兴。
恬贵人脸上青白j加,讪讪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淳儿还要追问一句:“恬贵人你说是不是?”
恬贵人碍着在御前,淳儿的位分又在她之上,不好发作,只得道:“方良媛说得不错。”
我暗暗嗔怪地看了淳儿一眼,暗示她不要再多说,她却不以为意,只朝我娇俏一笑,又埋头于她的美食之中。
我只好苦笑,这个淳儿,当真是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偏偏玄凌还这样宠着她。只是这样不知忌讳,只怕于她,没有半分好处。
我暗暗摇头。
可是我的劝告,淳儿似乎一直没有听进去。有着玄凌的怜爱和我的保护,她什么都不怕,也不会想到去怕。
家宴结束后嫔妃依次散去。玄凌独宿于仪元殿中,明r初一,等待他的是繁琐的祭天之礼和阖宫拜见太后的礼仪。
夜深人静,暖阁外的绵绵的雪依旧漱漱的下。我蜷卧于香软厚实的锦被中,槿汐睡梦中轻微的呼吸声缓缓入耳。太静的夜,反而让人的心安定不下来。
西窗下那一双烛火依旧灿灿而明,我与玄凌曾经在此剪烛赏星。何当共剪西窗烛——我忽然想起,适才在晚宴上与我话巴山夜雨的人,却是玄清。
然而西窗近在眼前,巴山却在迢迢千里之外。我只抓住眼前的,舍近求远,我不会。
卷一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嫁娶不须啼
大年初一的r子,每个宫苑中几乎都响着鞭炮的声音。或许对于长久寂寞的宫妃和生活无聊的宫女内监而言,这一天真正是喜庆而欢快的。
早起梳妆,换上新岁朝见时的大红锦服,四枝顶花珠钗。锦服衣领上的风毛出的极好,油光水滑,轻轻拂在脸颊上茸茸的痒,似小儿呵痒时轻挠的手。
起身出门,佩儿满脸喜s捧了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来要与我披上。鹤氅是用鹤羽捻线织成面料裁成的广袖宽身外衣,颜s纯白,柔软飘逸。是年前内务府特意送来孝敬的。
我深深地看一眼喜滋滋的佩儿,淡淡道:“你觉得合适么?”她被我的神情镇住,不知所措地望着槿汐向她求助。
槿汐自取了一件蜜合s风毛斗篷与我披上,又把一个小小的平金手炉放于我怀中,伸手扶住我出去。
阖宫朝见的r子,我实在不需要太出挑。尤其是第一次拜见在让我心怀敬畏的太后面前,谦卑是最好的姿态。
大雪初晴,太后的居所颐宁宫的琉璃砖瓦,白玉雕栏在晨曦映照下熠熠辉煌,使人生出一种敬慕之感,只觉不敢视。
随班站立在花团锦簇的后妃之中,我忽然觉得紧张。这是我入宫年余以来第一次这样正式地拜见太后,近距离地观望她。
内监特有的尖细嗓音已经唤到了我的名字,深深地吸一口气,出列,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口中道:“太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
太后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微笑道:“听说皇上很喜欢你,抬起头来我瞧瞧。”
我依言抬头,目光恭顺。
太后的目光微一停滞,身边的皇后道:“甄婕妤很懂事,x情也和顺。”
太后闻言只是略微点头,“你叫什么名字?”
“臣妾甄嬛,初次拜见太后,请太后再受臣妾大礼,臣妾喜不自胜。”说着再拜。
“哦……”太后沉吟着又着意打量我一番。她的目光明明宁和自若,我却觉得那眼神犹如无往不在,没来由地觉得不安,红着脸低垂着头不知如何是好。
再抬头太后已经满面含笑:“很好,这孩子的确很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