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立言面色如常,依旧是谈笑风生的模样。
“办了陈友发?您还真抬举我。我在火场数着来着,一共是七个人,除了陈友发,全都是人高马大得白俄。这还不算,长枪短枪应有尽有,现场还有冲锋枪的弹壳。这么多人,加上快家伙,要是放到华界,说不定能突突了一个分局。我有多大道行,能办了陈友发?要收拾他,必须得通知警务处,调动锡克大兵才行。若是出动华探,人在道上陈友发就跑了。我自己动手……你看我长得像赵子龙,还是高宠?”
“我听说华子杰昨天晚上去查大烟,结果被陈友发的部下打伤了,掉进了海河。如果不是他运气好,早就死于非命。鸦片贩子向警务人员射击,这是不能容忍的暴行。就算你杀了陈友发,也没什么不对。”
“那是。陈友发干的事,足够绞死他十次了。别的不说,但是杀钱大盛这事,警务处就人人切齿。可是有一遭,想办他的人多了,有这能耐的没几个。你觉得你行么?咱两也搭过手了,大家半斤八两,你要不行,我也不行。”
罗伊指着宁立言道:“你小子嘴倒是挺硬!跟你说实话,就算铁嘴钢牙也不成。出了这么大的事,方方面面必须要有个交待。不光是英国人要交待,日本人也要交待。”
“我跟你说半天了,没事少指人!”宁立言把罗伊的手向旁一拨拉,“小日本找人贩烟土,还贩出道理来了?英国人就算再怂,也不至于连颜面都不要了吧?据我所知,你们可是帮好面子的主。要是这样都忍下来,我看巡捕这碗饭也没法吃了。”
“当然不是通过官方途径,而是通过一些私下的通道。你应该明白,国与国之间的交往,需要足够的……弹性。”罗伊想了想,只能用弹性这个词形容。他也知道这词用得不妥当,沉默片刻,一拍桌子。
“这帮东洋王八蛋,蹬鼻子上脸!要我说,不管谁杀的陈友发,都是好汉,比政府养的那帮胆小鬼强多了!”
骂了一通闲街,罗伊才接着说道:“英国和日本的交往,除了官方渠道,还有民间渠道。那帮日本商人透过这个渠道,向英国方面提出了质询。表示他们会关注这起案件,希望租界给他们一个交代。至于原因,他们没有明着说大烟,但是也承认了,自己有一些货物交给陈友发代售。由于彼此信任,并没有签订文字类的说明。现在陈友发遭遇不测,他们的货物以及款项,就会面临损失,所以对案情进展格外关心。日本人会对中国人信任?这是个笑话!不过他们的态度,很说明问题啊。我们俩必须得继续假装不和,但是也得想辙,找个凶手出来搪账。只要有个凶手的范围,在那就好说话。日本人认可与否,就跟我没关系。要是工部局非挤兑咱们,我就跟你一起辞职!”
“那倒犯不上,只要你们别冤枉我是凶手就行。”宁立言一笑,“找个凶手倒是件容易事,但是只能我们办,不能交给日本人。”
“交人?他们也配!”罗伊哼了一声,“他们要是敢找我要犯人,我就去领事哪里大闹一场。领事的秘书,是我的同学,由不得他们胡闹!”
他看看宁立言,又嘱咐道:“不过这事不能随便买几个大盗出来,胡乱搪塞。日本人必然也会派人查找线索,若是让他们找到把柄……”
“这绝对不会。我交的犯人保证方方面面都说得过去,必不会闹出风波。”宁立言表现得很有信心,罗伊脸上也有了笑容。“好!我要的就是你这种助手,若是一个助手不能帮着主官糊弄上级,要来何用?”
两人对视一阵大笑,竟是有一种人生得遇一知己的感觉。这种彼此之间的欣赏,无关乎国籍身份,纯粹是志同道合,心性相似。在眼下这个日益功利且充满狡诈的人世,又是在铜臭味掩盖了人情味的租界,这种惺惺相惜就越发珍贵。
只可惜宁立言心里有数,这种感觉虽然舒爽,但注定难以长久享受。两个人的立场不同,各怀心病,为友为敌都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事,做朋友也得互相防范。
罗伊在怀疑自己,这小子怕是从一开始就在疑心,那些人命折在自己手里。若他真像分析的那样,也是白鲸咖啡馆的会员,雇佣兵的事就很难瞒过他耳目。
现在的问题关键是,猜不透罗伊立场。他到底是倾向于维护租界秩序,还是愿意恶心日本人?又或是跟日本人同流合污。
英国佬不比中国人,他们的心思太多,品行又不够纯良,临阵退缩倒戈出卖朋友的事,他们完全干得出来。是以跟英国人打交道,不管彼此私人关系如何亲厚,也不能推心置腹以诚相待,否则一准吃亏。
在这里谈笑风生,到了警察局便要针锋相对。人在不同的地方,就要戴上不同的面具。这种日子过久了,便分不清谁是真,谁是假。到时候哪个才是自己真正的心意表达,怕是连自己都说不清楚。所谓朋友,如何长久?
不过此时此地,二人倒是可以推心置腹。能做片刻知己,也算人生难得缘分。两人又聊了几句,罗伊才问道:“你和鲍里斯的生意,是怎么个分成?”
“还按老规矩走。他按规矩付给警局津贴,脚行那边单独拿一份,这个是我自己的收入,跟警务处没关系。”
“这个吝啬的老混蛋!他现在是要独占租界的烟土生意,津贴必须增加,否则的话,整个警务处的人收入都会受影响!领事阁下难道没有为我们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