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略有些哽咽,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继续道:“其实还是笨点好,吃亏是福,老天爷不欺负老实人。我若是巧珍那样的没心眼,爹舍不得让我去受挤兑,只会找个对我好的丈夫,咱们也早就做了夫妻。”
“现在也不晚。我们都年轻着,怕什么?”
“先看照片再说,记不记得这张?”
杨敏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拿出另一张照片。照片中女子依旧是杨敏,只是年龄更小一些,打扮也是戏台上的大青衣。
“我记得。这是我在国术馆的时候,跟跑戏班的师兄学二黄,回来拉着姐唱武家坡,非要你扮王宝钏。你开始害臊不愿意,最后还是答应了。我找人借的相机,帮你拍了这张。”
“是啊。我本来不喜欢京戏的,可被你磨得没办法,竟生生成了青衣名票。我们一帮太太搞募捐义演的时候,我便是唱武家坡的,都是你干的好事。”
“这张……这是我们第一次学跳舞的时候。”
“这是你第一次照相的时候,非要拉着我才肯去照,说我不去你便也不去。”
这些发黄的照片,把宁立言的记忆生生拉回了少年时,与杨敏一起经过的那些虽无波折却极甜蜜的时光。彼时天下亦不太平,但是天津城干戈不兴,对于当时的这对小儿女来说,也体会不到什么叫乱世烽烟,只要生命里有彼此便是人间仙境。
只可惜如梦似幻的桃花源终究败给了残酷的现实,差一点让两人永远错过,好在老天开眼,又把差点失去的送回了自己手中。
这些照片或是两人合影,或是单照,但绝对没有第三人。在杨敏心中,自己永远是她的惟一。可是在自己的世界里,却已经有了太多难以摒弃的颜色。
甜蜜的回忆中,掺杂了几许苦涩。宁立言只觉得无形的鞭子从四面八方抽过来,谴责自己的荒唐。他唯有紧紧抱着杨敏,反复地忏悔,一遍遍重复着“对不起”。
杨敏却和少年时一样,大度地抱着他,包容并宽恕他的一切。
“只要三弟欢喜,姐就欢喜。不管你做什么,姐都不会怪你。你不用害怕,姐永远不会生你的气。姐给你看这个,不是要你道歉,只是要你知道我的心意。自始至终,不管我是杨七小姐还是宁家大少奶奶,我心里的男人只有你。不管你我是什么身份,你在我心里,谁也夺不去。”
“姐也是一样!你是我的妻子,谁也夺不去。你若是不喜欢住在这里,我们就回乡下。”
“那你这一切基业,还有你要做的大事?”
“为了姐,我什么都能扔下。”
“傻老三!”杨敏笑着制止了宁立言的话,双眸波光闪烁。“姐要是真让你舍了基业,跟我到乡下去当普通夫妻,那我便不配做你的妻子。我要做你的内助,不是拖你的后腿。今后这种傻话不许再说了,免得让部下弟兄听到。快去,把那些照片收拾起来。我今晚有些疲累,不想动了。”
宁立言心头一动,大着胆子问道:“姐,你是说……不走了?”
杨敏脸更红了,但是眼神依旧清澈,语气坚定。“对,我……不走了。今晚上姐哪都不去,就留在这。我偷偷看照片的时候就想过,当初我们当初如果胆子大一些,或许便不会拖延到今天。今晚,我不想再等了。登报的事……别去管他,你想怎样便怎样,姐都听你的。”
那些照片并没有被收起,而是被放在了床头的台灯下。如水月光,照在男女合影之上。照片中男女笑得格外甜蜜,眼神中的离愁,似乎消失无踪。
对面别墅里。乔雪从望远镜前挪开步子,拿起一边的白兰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坐在窗边喝着。这位租界里有名的精灵,让无数名门公子魂牵梦绕却又永远难以接近的女神,不论何时永远面带笑容,从不知愁苦二字为何物。此时倚窗而立,一手执杯,脸上竟是露出从未有过的落寞与惆怅。
一杯酒喝了三分之二,她低声哼唱起来:“昔日里梁鸿配孟光,今朝尚香会刘王。暗地堪笑奴兄长,弄巧成拙是周郎……”便是宁立言也不曾知道,这位留学西洋的美人,居然能唱一口地道程派青衣。
只是唱到一半的当口,唱腔越发婉转纠结,竟是不能继续。乔雪沮丧地将酒杯放在一边,直接拿起了酒瓶。瓶中的酒还有一小半,乔雪端详端详,微微一笑,随即将瓶口对着嘴巴狂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