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爷不太明白这两位长辈怎会突然有如此感慨,暗暗记在心里后,便邀请两人进了知县官廨。叫了个小厮一问,他们便得知,这会儿正是县衙一日三堂的晚堂时分,而叶县尊正在料理的是几桩词讼。这些词讼不是别的,恰是状告竦川汪氏从族人到仆役等人各种枉法事的案子,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偏偏让人不胜其烦。连日以来不止歙县这边词讼量突然大增,就连其他五县衙门以及徽州府衙,也同样是各种小案子不断。
显然是五县乡宦和汪尚宁已经开始对掐,问题是这种对掐实在很没技术含量。
角门之后,汪孚林听着大堂上那乏味的陈情以及各种辩解,简直无聊得有些想打呵欠。
什么竦川汪氏族人挪移田界,多占了几分地;什么管事强纳佃户之女为妾,如今已有三年;什么欺行霸市。不许佃农转佃别家的土地;什么强行定田租,荒年也不肯蠲免,以至于逼得父亲病死……绝不是他没有同情心,不同情某些人的悲惨遭遇。更不是他不想趁机把竦川汪氏的名声彻底搞臭,而是他并非刚穿越那会儿的吴下阿蒙了。
有两个资深小吏刘会和吴司吏在,对于各种文书事务以及官司猫腻,他都能有个大概的判断。更何况,吴司吏刚刚还贴心地给他送来了案卷说明。就差没直接告诉他这是没事找事?还好他当初在看完两版徽州府志后,又粗粗翻过大明律,以及朱元璋的《教民榜文》、《大诰》等各种律法之外的刑事法规。
这些乡宦还真会柿子挑软的捏,当初对他的时候是什么阴招都来,现在轮到自己掐的时候,就上这种鸡毛蒜皮的东西恶心人!
当下,他便对身边一个小厮说道“去县尊书房,把教民榜文给我找出来。”
那小厮立刻拔腿就往后头跑。然而,等到他回来的时候,后头却还跟着李师爷和柯先生方先生。汪孚林比两人早出发一个半时辰。可一回来就被叶县尊拉到书房里絮絮叨叨地说赶明儿召见所有里长时需要做的准备,再接下来就是这里的乏味词讼,所以他此刻对于追来的众人也只能打起精神拱了拱手算是招呼,随即就赶紧接过了书。
作为地方官,大明律、大诰、教民榜文,这三者在明初是所有官员必备。虽说后两者中那些法外酷刑如今是废除不用了,很多条文也被束之高,形同废弃,可地方官真要用的时候,还是可以把这些搬出来。作为理论依据,就好比他现在这样。他快速翻着这厚厚一本书,总算是找到了自己依稀记得的那一条,当即用指甲在那一段上头掐了个痕迹。这才对旁边的小厮说“送上去,给县尊看。”
叶钧耀在大堂上也同样昏昏欲睡。这实在不能怪他这个父母官当得不到位,实在是今天四桩案子,昨天前天甚至大前天,每天都有一两件两三件这样类似的案子,他不胜其烦却又不能不受理!此时此刻。他正拿眼睛不断去看放着堂签的签筒,恨不得丢下几根下去,责令皂隶狠狠打这些家伙几大板出气,可这也只能想想而已。他这个歙县令现如今声望已经很高了,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抹黑。
一时之气,忍着吧!
叶大县尊正忍着那一阵阵困意,突然只听到身边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侧头一瞧,见是一个小厮弯腰控背地上来,随即将一本书放在了他的案头,继而一声不吭就这么下去了,他顿时奇怪不已。等瞄见面前那本摊开的书上,似乎有指甲划过的奇怪痕迹,他不禁心中一动,一字一句看完之后,心头大振的他不假思索,突然举起惊堂木重重拍在了案头。
“够了!”
见喋喋不休的堂下倏忽间清净了下来,叶钧耀方才声色俱厉地说道“连日词讼繁多,本县原来是本着以民为本的宗旨,故而一桩桩亲自问案审理,却不想纵容得词讼双方越发变本加厉。今天,本县给你们读一读当初太祖爷爷的教民榜文。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高官,务要经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不经由里老理断,妄自来诉者,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杖断六十,仍然发回里老评理!”
听到这里,柯先生和方先生两两对视一眼,全都从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惊异。这样犄角旮旯里头的条文,亏汪孚林能翻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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