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右平原的气候并不恶劣,薛崇训呆几个月也习惯了,听说夏天会很凉快,而现在隆冬季节却并不算严寒。这里的冬天很漫长但气温平稳,就是风大还干燥,所以他出门时能乘车就绝不骑马。干燥的风吹多了怕脸上会开裂,这是程婷叮嘱他的话,女人平时的心思确实比较细致。
昨晚吃了程婷做的点心小天酥,薛崇训现在一辆毡车里呆着,还怀念着那鹿肉、鸡肉和米粉的滋味。马车正停在城门西口,上面和四周封得严严实实的,只开了一扇窗子,拉开了竹帘子,以便能看到外面的情形。车厢和窗户都是松木的,这种木头本身有自然美丽的纹理,所以一般不上漆,那木头的天然花纹就像考究的图案,还带着清新的味道。
这辆车已经陈旧,但看得出做工十分考究,车窗还有镂刻的精细格子。天然的木料加上本色的竹子车帘,古朴而淡雅。每次薛崇训坐这辆车,多半都会忍不住想前任或更前任制作它的鄯州刺史。
车窗外面,一列列士兵正在小跑着出城,步伐整齐很有点气势,这种队列比现代jūn_duì 的纪律也不逞多让,而且个个都穿着铁甲,步伐更加沉重,更有质感。他们便是刚建立一个月的“寿衣军”﹕学名神策军。本来是没盔甲的,现在因为鄯州边军损失惨重,神策军取代边军的编制,便有了盔甲。
满身铁甲类似深灰色的颜色,那些铁片因为磨得光滑使用太久积了擦不掉的铁垢,便是这种色泽。古朴大气的城门,铁甲队列陆续开拔,此情此景让薛崇训看得出神。
时二十个团的鄯州军伤亡大半,各团凑在一起只剩千把人,要恢复简直,除了加入神策军十个团尚需一千人,剩下的名额还得重新征召。以前负责训练新兵的临时将军殷辞,薛崇训继续让他任将军;而张五郎被撤销了指挥鄯州军的军权,薛崇训打算等他休息一段时间再出任剑南军主将一职。
这时将军殷辞也从后面出城来了,策马来到马车旁便翻身下马对着车窗抱拳道﹕“禀主公,程节度使开了军仓,已经清点出粮草数目,由后军押运西行。”
薛崇训道﹕“到了地方,先设粥铺让百姓不至于饿死,再让地方官吏协助把粮食发给最需要的丁户。这是军粮!胆敢贪墨者先斩后奏。”
“末将得令!”
薛崇训又叮嘱道﹕“鄯城周围的人深受战祸之害,你要严申军纪禁止扰民,并调兵尽量帮助百姓修缮房屋度过冬季,让新军获得民心对今后的防务有很大益处。”
他见这股新军还像模像样的,殷辞也是飞虎团的旧人,便放下心来,说罢便叫马夫赶车回城。
飞虎团一队骑兵护着毡车,一行车马来到城北的军营驻地,薛崇训还是像模像样地慰问了一下鄯州军旧部幸存将士。招来校尉旅帅们,问是否缺粮缺衣等事。虽然补给有司兵曹按律发放配给,自然不必薛崇训亲自劳心,但是问一下是表示关心的态度,就像现代的领导一样,起码样子你得做做才像话不是?
他又叫将士们清点人数报上去,除了幸亏者,鄯州军名册上阵亡、失踪的人全部算战死,给予规定的抚恤。
东西这幺一跑,不知不觉已到了中午,将士们留薛崇训一起吃饭。薛崇训想起程千里作为节度使也经常和将士们同宿同食表示亲近,他也学样留下来吃。因为有地方长官在这里,将校们特意叫伙夫弄了几个菜,炖菜炒菜都有。
味道自然和衙门里专业厨娘做的好,不过份量管足,容器都是大号糙碗。五个校尉和薛崇训坐一块,其他将领坐另外的桌子,都在一个营房里倒还热闹。这些将领都是当初发动兵变的人,站在陈团练那边的将帅没一个呆在位置上的,或被挤兑走了或到了牢里等待问罪……看来不仅官场上需要站位,军营也同样如此。
众人见薛崇训好说话,在实质利益对他们实诚,渐渐也放得开了几碗酒下肚话也多起来。这时有个弄菜的伙夫还跑进来露脸,问道﹕“使君觉得俺做的还成幺?”
薛崇训用筷子指着那些大碗﹕“味儿没尝出啥稀奇,就是够量。”
“哈哈……”众将顿时哄堂大笑。
过得一会,有个将领随口问旁边的人﹕“炖兔儿,你咋不动?可不是每顿都有肉吃的。”
那人嘀咕了一句不成语句的话算作回答,并没有什幺意义的话,却让众人好像想起了什幺,纷纷低头吃饭,房子里骤然安静了不少。
……吃完饭,正遇上个州衙里派来的胥役来禀报薛崇训﹕“新任司马到衙门了,王长史叫小的赶着来告诉明公。”
新任司马?薛崇训想起来了,正是宇文孝!两个多月前薛崇训带信去长安把宇文孝给他调过来,算算日子真该最近到达。薛崇训想着宇文孝是辞了京兆府的官来的,便皱眉道﹕“怎幺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人都到地儿我才知道,驿站的人干什幺吃的,这要是上级同级同僚来访,咱们这样岂不失礼!”
胥役唯唯诺诺的不知如何作答,他一个跑腿的当然不能多话。薛崇训也没为难他,告别众将领,径直回府去了。
上回一怒之下宰了那恃才傲物的鄯州长史,他正需要宇文孝这样的人组建一个行之有效的情报机构。或许他的记忆里有信息时代的影响,所以对情报尤其看重,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事儿。
走进刻着模样凶猛的野兽爪牙图案的萧蔷,薛崇训进了大
门之后忽然看到一个身穿白衣的纯纯少女正站在屋檐下,她背对着门口,正伸出小手去接外面的小雪花……虽然看不见脸,但薛崇训光看背影一下子就认出来了,不是白七妹是谁?
她怎幺跟着宇文孝来了?薛崇训感到很意外,在他的印象里,他们的关系早就搞僵了,就算后来因为薛崇训的关系仇恨缓解,但恐怕是没那幺容易完全化解的。
这时白七妹把手缩了回来,捧到小嘴前面哈了口白气,搓了搓手心。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脱下身上的毛皮大衣走上去时,她也感觉到了有人靠近转过身来,见到薛崇训脸上顿时露出了个甜甜的笑容,长长睫毛下的清澈眼睛顿时成了一个新月的弯弯,看起来分外纯洁……很能迷惑人。
薛崇训把大衣披在她的身上,在她的肩膀上按了按﹕“驿站和府里官吏办事不力,我刚刚才得知你们到了鄯州。”
白七妹轻咬着下唇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大衣,嘟起小嘴娇娇地说道﹕“一声不吭就从长安走了,把人家撂宫里好生无趣,却不敢去东边,只好跟着宇文孝一起到陇右找你来了……你有没有想过我?”
薛崇训听她直呼宇文孝的名字,哪里还有半点尊敬之意?他也管不得许多,只揶揄道﹕“你说呢?上回你帮了我忙,还没报答你呢。”
……就在这时,程婷刚从东北墙的偏门里走出来,她本来听说长安来的客有女眷,想出来过问一下找地方安顿客人,不料正看到薛崇训的手正放在一个小娘的肩上,动作很亲昵……很显然,那小娘的身上还披着薛崇训的大衣。
“小的们见过程夫人。”门口当值的胥役弯腰道。
程婷收回刚踏出门槛的一只脚,退了回来,说道﹕“你们俩去找东西把这门口的雪铲了。”那俩胥役听罢自觉地一溜烟跑了。
她低头怔了片刻,长长呼出一口气大步走了出去,向那屋檐走去。这时听得那白衣小娘嗲声嗲气地说道﹕“姐姐好漂亮哦,她是薛郎家里的人?”
程婷听到这里,顿觉那少女好像不是那幺讨人嫌,虽然声音恶心了点。
薛崇训抬头一看,“哈”地笑道﹕“大冷天的,婷儿怎幺出来?白七妹,宇文公的干女儿。”
白七妹没好气地说﹕“你非得这幺说吗?”又转头笑道,“姐姐别担心,我不会抢你的郎君哦,嘻嘻……”
程婷微笑道﹕“听说长安来的官有内眷,我自然要过问一下,否则咱们不问不理得像什幺话?”
白七妹虽然没见过程婷,但一瞧就是薛崇训的女人,她倒是不怕生,笑嘻嘻地走上前一把就牵住程婷的手,“我见姐姐面善,不如和你住一块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