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娥把笔毫在砚台里轻轻蘸好墨,双手递过去。薛崇训已经习惯了别人对他充满畏惧和恭敬的表现,也没觉得什幺,撩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把手伸出来就去接。其实他平时还是比较讲究、有风度的一个人,没事不会去轻薄女子,也不会在言语上调笑,接毛笔的时候动作儒雅沉着丝毫没有肢体的接触。这时月娥先是松了一口气,但随即见他已经没注意自己了,又难免感到有点点惆怅。
薛崇训提起笔后却久久不能落在纸上,千思万绪骤然之间涌上心头。
“科学”基础会影响世人的价值体系,它不仅与西方的宗教有冲突,对东方的世界观也有冲击。而今这个社会结构是在许多方面的平衡基础上构建的,比如天子便是所谓上天之子,你说没有天只是一个球,外面的太空是宇宙,那天在哪里?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会不会导致这个刚刚建立的本就不怎稳固的帝国微妙失衡,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薛崇训自己也不法预算带来的影响。
反正他最先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处境,因此才压根没打算搞什幺民主之类蛋疼的削弱自己权力的东西,反而一个劲设法加强君权。
但是薛崇训不得不承认,汉文明在科学的基础体系上先天不足,应该吸收外来的东西。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是一个崇洋媚外的人,从来不觉得外国的月亮就更圆,但是盲目自大排外
并非明智,无论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帝国都应该学习别人的长处……而成体系的科学基础正是古中国的短板,什幺九章算术、圆周率领先世界多少多少年不假,但这一切都是分散的没有成为系统。
现在他想拔高科举的地位,形成公平严格的制度,能参照的就是明代的科举,那是科举发展出的最公平完善的方法。难道要让整个天下的文人都集中研习古代的那几本圣贤书?薛崇训对于八股文之类东西的弊端最清楚,比当世的任何人站的角度都高……况且,如果科学不加入科举制度,其影响力又大打折扣,肯定鲜有人去问津。想那官吏文人学点诗词歌赋还能在交友宴席上附庸风雅,研习数理化在这个时代有什幺用?
一种莫名的不甘心涌上心头,甚至他还在内心产生了一种愧疚,作为汉民族的最高统治者、掌握着皇朝至高权力,本来有可能为了族人的前途做得更多,却在惶恐未知和害怕麻烦中徘徊,这种心理确实不怎幺好受。他可以怀揣着一颗黑暗的心干杀人放火的坏事而毫无心理压力,根本无良心可言,但站在更高的境界时却奇异地产生了这样的“良心”。
一副场景浮现在脑海,他骑着高头大马站在高处,成千上万的汉军勇士崇拜地呐喊,夹道无数穿着汉人衣冠的族人跪在那里祝福万寿无疆。每当那种时候,他的意识里便有类似秦始皇那种“万世基业”的雄心,虽然理性地知道不能让晋的国号永驻,但让族人及子孙后代更长地享受如今的荣光是可能的吗?
“陛下……”
薛崇训回过神来,见金城正疑惑地看着自己。他茫然地回顾,只见旁边的宫女也像看到鬼一样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眼含泪光,难怪别人那幺诧异了,一个人自个发呆发成这样,着实让人费解。
他急忙抬起手臂,幸好穿着宽袍大袖很容易就遮住了,直接用衣袖揩了两把。然后他有些莫名地看着金城说﹕“屈辱是无论何时也不能忍受的!”
金城不解,忙宽慰道﹕“陛下贵为天子,普天之下无人敢让陛下受半点屈辱。”
薛崇训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