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许的羞怯和无法解释的忧郁,因而使人看着她就不能不感动,不由得热泪滋……
头一次见到这幅画的三个人;辛子安、沈天姿和凡姝,此时都已清清楚楚地看出,一子玄画的究竟是谁。
子安立刻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他没有说话。
反应最外露也最强烈的,自然是天姿。“凡姝,这是你!”她禁不住激动地叫起来。
但表情最为复杂的,则要数凡姝。在认出那油画竟是自己的肖像那瞬间,她的脸一下子变得那么苍白。她像是被自己吓住了,以致说不比活。
这时,她慢慢走到那幅画前,伸出手去,仿佛想抚摸一下画像上的天使。但她马上又缩回了手,就那样静静地、几乎有几分茫然似的站在画像前,一动也不动。
子玄有点紧张地观察着凡姝的神态。他不知道这幅油画将引起凡姝怎样的反应。他此刻的心情比当年美术教授评判他的毕业作品还更忐忑。
凡姝终于回过头来,她的脸颊已变得鲜红,长长的睫毛上泪光莹莹。子玄的心一抖:呵,这是个多么多愁善感的姑娘!
只听凡姝声音颤抖地说:“子玄,你画的真是我吗?”
“当然是的,只是如今在你本人面前,它又逊色多了!”
子玄的话语非常诚恳而又非常艺术。子安不觉想:子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难道爱情真能使人变得聪明?
“不,”凡姝认真地摇着头,长发被她甩得飘向一侧,“我没有这么美,你把我画成了天使,可是,我不配……”
凡姝是完全真诚的。天姿看到,她噙着眼泪说出这句话,末了,竟似在哭泣。
子玄平日的调皮、滑稽,一下子全收敛了,严水而郑重地说:“不,凡殊,在我心目中,你就是天使!你知道,我把这幅画命名为什么?”
“什么?”
“梦幻天使!”
“梦幻天使?”
“是的,我梦幻中的天使,梦幻般美丽的仙子!”
凡妹不再说话,她含泪轻轻摇了摇头。微叹一声,默默望着子玄。子玄也同样默默而深情地凝视着她。两人就那么站着,对望着,完全忘了屋里的另外两个人。
子安抽身离开房间,轻轻地,慢慢地,一步步跨下楼去。他的步履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重。
这夭晚上,天姿回到家中。哥哥夭求早已下班到家,并已吃过晚饭。嫂嫂秀玉听说天姿还空着肚子,忙到厨房去给她热汤热饭。
“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才回家;也不知肚子饿?”
天求抱着小宝坐在客堂间的沙发上,一边翻看着报纸,一边随口问。
“别提了,哥,我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都怪凡姝,辛家倒是留我们吃饭,他们的女佣林妈还特意添了好些个菜。可凡姝非要打个电话通知家里。这一下就麻烦了,伯伯马上派老赵开着车来把几嫁接回家去。弄得我也连饭都吃不成!”天姿连珠炮似地讲了一大串。
天求放下报纸,让小宝到厨房找妈去、皱着后对天姿说:“你叽里娃啦说些什么呀了我都听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辛子玄给凡姝画了一幅油画,请我们去看,还要留我们吃饭。结果因为伯父派人来接凡姝,所以饭也没吃成。这下,你明白了吧?”
“辛子玄,就是那个建筑师的弟弟?他怎么会为凡殊画像?他们很熟悉吗?”
“谈不上熟悉。他是根据凡妹一张照片画的。可是,说实在的,那画真美极了。而且,画名起得特别好,叫做”梦幻天使‘。哥,你听听这名字,就明白了。“天姿似乎又沉浸在欣赏那幅画时的兴奋中。
“天使?”天求忍不住撇了撇嘴,“他竟然把几姝画成了天使?他是没见到过凡姝发火的样子吧!”
“那又怎么啦?那是艺术家的想象么!子玄说,在他心目中,凡妹美得就像个天使。”
天求正想放声大笑,突然收住,一本正经地问:“这个辛子玄,是不是爱上凡姝了?”
“看你说的,哪个画家不画肖像,画一幅画就能说是爱上了?哥哥,你大不懂艺术了。”天姿颇为不屑地说。
“是我不懂,还是你不懂?”天求却不以为然,“好吧,我不懂艺术,可你啊,太不懂人生。”
“哎哟,哥哥,你也太把我看扁了!”天姿不服气地叫起来。
“得了,不谈这个。那么,我问你,凡殊对那个姓辛的怎么样?”天求问。
“你是问凡姝对辛子玄怎么样?”
天求点头。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凡姝肚里的蛔虫。”不知怎么的,天姿的气竟不打一处来。
“那,她喜欢辛子玄画的那幅画吗?”
“那还用问?她喜欢得都流出了眼泪。”天姿的语调中不觉渗进了些酸意,颇不耐烦地对天求说,“是不是山认中又能看出什么花样来?”
天求诡橘地一笑,他好像完全没觉察到天姿。情绪的变出,仍然顺着自己的思路俘问天姿:
“辛子玄有他哥哥那么帅吗?”
“他们长得很像。”
“唔,”天求沉吟着说,“你好像常和这个辛子玄在一起玩。怎么不给你画;却只凭一张照片就给凡妹画像?这里边……”
“别说了,哥,”天姿不客气地打断天求的话,“我要是子玄,我也会选择)r乙杯越长特。只要不是瞎子,谁环看得清楚,凡取却出机票房多少倍!”
(公“三着眼睛,他捉摸不透天姿这话是出于真心。还是在财”、
他看着天姿说:“傻妹子,既然你明白这一点,那么,今后门yl所跟你很有好感的辛家兄弟在一起时,你可得多留点心了。”
天姿气得一咬牙,从沙发l站起来:“是不是我应该谢谢你对我的关心?!”
她立完就扭身上楼去,秀玉正端着热汤从厨房出来,忙叫:“天姿,饭热好了,快来吃i吧。”
“我饱了,不想吃了。”天姿连头都没回地跑卜楼去了。
秀玉莫名其妙地问天求:“她是怎么啦?刚才还说肚子饿得咕咕叫的。”
天求没答理她,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我也得留点儿心了。
天姿破天荒地失眠了。这在她来说,是极为罕见的。
她在床上翻来复去,几乎折腾了一氧直至自己终于作了个决定:只要凡姝不乱发她的小姐脾气,白己还是要做她的好朋友。但这并不表示她从此不和凡姝“竞争”。在争取幸福这一点上,她沈天姿绝不自卑,也绝不会退让。而且,她坚信,自己虽不如凡姝美,更不如凡姝家财富有,但却一定能得到自己所向往的幸福。
这么想过之后,她就甜甜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上海的初夏之夜,本来就不热,加上这场小雨,气温降得更低。夹着凤儿的雨点浙浙沥沥,不知疲倦地敲击着窗玻璃,竟使不眠的人感到阵阵寒意。
这一夜,除了天姿,辛子安、辛子玄、沈凡姝竟不约而同地成了一夜听雨的不眠一二人。直到天将破晓,雨虽已停,檐间的宿雨仍在“滴答”作响,三个人又各自都作出了一个决定……
星期天晚上,天求请堂妹沈凡姝去大舞台看京戏《王宝别》,天姿做陪客。
凡姝对京剧有一种特殊的热情。她在大学里专修文学。兼修艺术,对京剧这一凝聚着华夏智慧的古老艺术,很有些了解和兴趣。何况今天主渍的是新近在上海极为走红的旦角花艳秋,更何况今天演出的是花艳秋的拿手戏《王宝别》。票在三天前就卖光了,幸好天求有办法,弄来三张好票,沈凡姝怎么能不去看呢?
沈效辕本来不大赞成凡姝去看戏,禁不住凡姝再三恳求,总算同意,并吩咐老赵负责接送。
吃过晚饭,凡姝就兴致勃勃地换衣服。小翠一面帮她拉平衣裙下摆,一面说:“小姐,是不是太太病好一些了?刚才我看华婶端一大盘饭菜上三楼。太太的胃口可从来没这么好……
一句话提醒了凡姝,她有些内疚地想:好几天没去三楼看望了。虽然自己每次去,她总是连眼都不睁一睁,一脸不耐烦的样子。但无论如何,自己不该同病人计较。病久了,心情不好,自己就更该尽到当女儿的礼数。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时间还早。于是对小翠说:“走,和我一起上楼去看看母亲。”
“我……我不去,”小翠害怕地往后缩,“华婶从不准我上三楼,她要看到了,会骂我的。”
凡姝只好独自一人上三楼去。她刚跨上三楼的走廊,就觉得有一种陈腐发霉的气息扑鼻而来,令人压抑得透不过气。她想。也许这是因为走廊上的窗户长年紧闭,没有阳光,又不通空气,而大部分房间又都废弃不用,永远用厚厚的丝绒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的缘故;
凡姝每次上三楼,都有一种特别y沉和森冷的、甚至略带恐怖的感觉,使她很不舒服。她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屋子和走廊都弄得那大黑,那样问,这怎么能养好病?就是好人也会憋出病来的呀;
太太的房门开一条缝,奇怪的是、从来寂静无声的房间里,今天却以乎有人在说话,而且显然是在争论什么事儿。
凡姝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她听出,那个软弱无力的声音是太太的,另一个尖细的声音不熟悉,好像在激动地诉说着什么,但凡姝听不清楚。
她这近房门,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正准备开了一小半门,华婶满面紧张地堵在门口。
“华婶,”凡姝叫出声来。
“小姐?你来干什么?”华婶看着凡姝,口气严厉,似乎忘了自己为仆人身分:“你有什么事吗?。”
与此同时,屋里很快又没了声音。
“我想来否看妈妈;刚走到门口,你……”
“哦,”华婶脸上的肌r略微松弛,口气也缓和了,“你不是要出去看戏吗了怎么动6还没送你去戏院/
“时间还早。我已经几天没来看妈妈了……”
“太太刚睡着,今天就算了吧,”华婶把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怕吵醒房里的病人,“待会儿,我跟太太回一产,就说小姐来过了。”
“妈睡着了?我刚才好像还听到有人在说活。”凡姝睁大眼睛、百思不得其解。
“有人说话?”华婶笑着摇摇头,“小姐一定是听错了,太太睡觉喜欢说梦话,刚才怕是叽咕了几句什么呢。”
华婶把门堵得严严的,而且理由很正大,再说时间也快到了,于是凡姝不再坚持要进屋。她有些好奇地银华婶肩侧歪了歪头,想看一眼屋里的情况。
屋里亮着暗淡的灯光,凡姝恍馆觉得,一个黑影从远处迅速掠过,还没容她看第二眼,华婶已退后一步,把凡姝关在了门外。
回到自己房里,凡姝沉思着问小翠:“今天下午家中有客人来吗?”
小翠想了想说:“我也不清楚。平时只要小姐去学校,华婶就要我去后面厨房帮忙,她规矩很严,不是地来叫,我就不能来前面楼里。今天下午也是……”
小翠还想发几句牢s,楼下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凡姝披上外套,急忙下楼去剧场。
花艳秋果然扮相俊美,唱做俱佳。王宝机前半部雍容华贵,后半部哀怨凄楚,都表演得恰到好处,那唱腔的幽咽委婉,回环曲折,更是无与伦比。
场子里不时爆发出阵阵叫好声,那些易动感情的女客,更是忍不住呼嘘哭泣。
凡姝看得很用心。她是那样专注,那样动情,仿佛完全融进了花艳秋和其他演员所创造的艺术境界,连盈盈的泪水涌满眼眶,都顾不得用手绢去擦一擦。
戏散了,多次谢幕的花艳秋进入了。凡姝还沉浸在戏里,此自有些发呆。
天求说:“我领你们去后台见见花老板。”
“你认识他?”天姿不无惊讶地问。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天求一胜得意之色,“今晚这戏票就是他送的。”
显然因为花艳秋预先关照过了,经理一听说是姓沈的,就很客气地请他们在化妆间外稍候,说花老板正在卸装,一会儿就出来。
果然,花艳秋很快就出来了。凡姝和天姿这才看清,这位红得发紫的旦角,原来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
他身穿一袭质地考究的白底白花长衫,脖子上围着一条长长的白色丝巾。脸上的皮肤虽因长期粉墨生涯而变粗,但出来之前,显然用高级润肤霜之类仔细化妆过,所以看上去还是十分细嫩白皙,两道精心描画过的剑眉直c鬓角,一双乌黑的眼珠灵活传神,长得可谓出奇的清秀漂亮。
“哟,真不好意思,沈哥,让您老久等。”一见天求,他就c着一口标准京腔拱着手打招呼。
天求满脸堆笑地对花艳秋说:“哪里,哪里,别说客气话。桂生,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是舍妹沈天姿,这是我堂妹沈凡姝。”
花艳秋先是笑着朝天姿弯一弯腰,嘴里一边说着:“久仰,久仰。”然后又转向沈凡姝。他的眼神顿时变得格外柔媚,声音也更为脆糯圆润:“沈小姐,常听沈哥谈起你,今日幸会。不知小可的戏尚中看吗?有劳沈小姐清神了!”
“今天的戏演得真好,花……”凡姝不知如何称呼他。
花艳秋忙优雅地一摆手说:“叫我桂生好了。
天求在旁补充说:“花老板姓宋,大名桂生。”
花艳秋侧过身,对天求说:“怎么样,我们走吧?我的包车在外面等着呢。”
“好,桂生,你前头带路。”天求亲呢地拍了下桂生的肩膀说。
花艳秋正待举步,经理匆匆跑来。他把花艳秋稍稍拉过一边,低声耳语道:“胡太太那边……又来电话催了。”
桂生皱皱眉头:“给我回个电话,就说我今天不舒服,已回去休息了。”
“那么明天呢……”经理问。
“明天我自会去的。”
经理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匆匆走了。
这里,天姿悄悄问夭求:“哥,这么晚了,还上哪儿去?”
凡姝也说:“我得回家,老赵一定已经来接我了。”
花艳秋听到两位小姐要走,忙上前来说:“在下已订了新雅的宵夜,请两位小姐一定赏光。吃完宵夜,我用包车送各位回家。沈小姐的司机,我让跟包去关照一声,让他先回家就是了。”
天求也帮着说:“就听桂生的安排吧,反正用不了多大功夫。”
他们一行四人走出戏院一个小小的边门,宋桂生的包车早就像在那儿了。他们坐进车里,车就开了。拐过戏院大门附近时,远远见那里拥着许多戏迷,他们还等着花艳秋出来时再看一眼呢。
新雅是上海有名的咖啡厅,端上来的咖啡。蛋糕和各式西点,无不味道醇正,做工精巧。
宋桂生尤其温柔多情,善体人意,对坐在他身旁的凡姝,更是殷勤备至。刚到咖啡厅,是他,忙着给凡姝拉出椅子,掏出手绢掸净假想的浮灰;是他见凡姝觉得咖啡稍许有些烫,便忙不迭从她手中接过杯子,一边用嘴轻吹,一边掏出花手绢在杯子上扇着,忙乎了一阵。才把杯子送还给凡姝。
他们边吃边聊。一会儿邻桌上来了几个新的客人。接着,就听到有人叫:
“花老板,您也在这儿!”
那是一些衣着讲究,说话粗声大气的男人。他们不知是很有地位,还是与宋桂生熟捻,反正宋桂生一扭头,脸上倏然就堆上娇美的笑容,接着站起身来,对天求他们说:
“对不起,我过去应酬一下,马上回来。”
只见宋桂生抽出手绢,轻轻按了按嘴唇,又轻咳一声,然后翘起兰花指,捏着手绢,款款地走向邻桌。
等他走开,天姿忍不住说:“光看戏还行,这一见他本人,男不男,女不女的,真腻味死了。”
天求正要叫天姿小点声儿,凡姝却开了腔:“天姿,你怎么这样说呢?”她的声音相当严厉,“唱戏的人难免有他们的职业习惯,宋先生本来是唱旦角的么!”
天姿“哼”了一声,不想跟凡姝辩论,没必要惹得她发小姐脾气,特别是在这种场合下。
凡姝的话也使天求一愣,但他眼珠子一转,接口道:“还是凡姝明白事理。说真的,桂生不光扮相好,戏好,待人也厚道。这样的人,在梨园行可不多则。”
等宋桂生从邻桌回来,发现桌上三个人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两个小姐既不看自己,相互也不说话,而天本则是反常的兴奋和起劲,他弄不明白,自己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老兄耍什么花枪?沈哥,你巴巴的要把堂妹介绍给我,我还以为是个没人要的丑八怪,谁知貌若天仙。这样的富家千金,你怕没人要是怎么着?”
宋桂生在给天求打电话,一张口就来了这么一长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