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还在紧张地簸籁发抖,一面疾言厉色地训斥小古怪:“你疯了,你再这样乱咬人,我就不要你了。”
小古怪从没见过女主人对它发那么大脾气,它灰溜溜地带着负罪的神情乖乖伏在地毯上。
“不怪它,”子安苦笑着说,“它可不是乱咬人,是有道理的,生怕我再欺负你。”
他心里想,即使它再咬我,我也认了。他索性坐到楚楚身旁:
“别再说什么你在骗我,要我原谅之类的活了。楚楚,知道了你并不是个富家千金,而是个生活充满波折的孤女,我只有比以前更爱你。
子安说着就想把楚楚搂到自己怀里。
可楚楚马上往旁边一挪,离开了他。这实在使子安既难受又尴尬,他嘟嚷着说:
“那么说,其实还是你不肯原谅我罗!”
“不是的,”楚楚说,“你还不了解我全部的身世。如果你知道了我父亲是做什么的,你还能照样爱我吗?”
“楚楚,难道你对这点还有怀疑?”子安几乎是委屈地叫道。
“你说过,你最看不起唱戏的,特别是那些男不男、女不女的旦角。可你知道吗,我的生身父亲就是唱京戏的,而且偏偏就是个旦角。”
“这,我没想到……”
“而且,他后来连京戏都唱不成,成了一个比正式角儿更可怜的流浪艺人!
“楚楚,那天,我并不是……”
但楚楚打断了子安的话。她那放在膝头的双手,捏成了拳,克制着自己尽量用冷静的、轻柔的语调叙述着:
“我母亲向外公提出,要嫁给我父亲。沈老太爷的回答是狠打了她一顿,并把她反锁在房里。可是,妈妈还是找到机会逃出了家门。我父亲也离开了原先的戏班子,带着妈妈远走他乡。他们在外地跑了好些日子,最后回到我父亲的老家苏州。京戏唱不成了,幸好父亲讲得一口好苏白,他就改唱评弹,在苏州一带乡镇的小茶馆里演唱。我们就靠他这点微薄的收入勉强度日。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每天清晨,他就出门去了。穿着打了补钉的长衫,夹着那把旧三弦,手里提着装了两个烧饼的手绢包,那是他的午餐和晚餐……他每天要走很多路,在那一带的乡镇到处转悠,多找些场子可多挣一些。很晚,他才累得精疲力竭地回家……”
楚楚便咽了,看得出来,这是她今晚开始讲述自己身世以来最动情、最痛心的时刻。
“他终于累病了,是嗓子里的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嗓子哑了,几乎发不出声来,而吐出来的疾里,总是带着血丝。
“幸好我妈妈已在乡村小学兼课,多少有了点收人。妈妈劝他在家静养,但是他不肯,等嗓子稍好一点,又出去唱。他说要积攒一些钱,送我上县城的中学。我真的上了中学,可他却终于倒下了。
“有一天,他正在小茶馆弹唱,唱到一半,竟突然大口吐血,昏倒在台上。被人抬到家里后,嗓子就再也发不出一丝声音了。后来我和妈妈才知道,自从他嗓子坏了以后,常被人嘘赶着下台,还有人向他身上、脸上泼茶水,扔脏东西,但他每次进家门时,总偷偷地把污迹擦净,不让我和妈妈知道……。
楚楚呜咽着说不下去了,她扭过脸去,不想让子安看到她的眼泪。
子安轻声叫着“楚楚”,想把她的身子转过来,替她擦去眼泪。但楚楚索性一扭身,站了起来,背对着子安说:
“我父亲是个戏子,甚至是个连戏子都不如的江湖艺人。看他,是个坚强的真正男子汉。他从不哀求,从不叫苦。一直到临死,他始终面带微笑对着妈妈和我。为了忍住身上的剧痛,最后,他把自己的舌头都咬烂了,但他没哼过一声,为的是不让我们为他难受……”
楚楚猛地转过身来,满面闪烁着泪花,用毫不留情的语调对子安说;
“你可以因为他的身份而轻视他,轻视他的女儿。但我要告诉你,绝不是所有的戏子都如你所说是下贱的,都是男不男,女不女的……"
辛子安羞愧得无地自容。他甚至不敢再提希望楚楚原谅他之类的话。他双手捧住额头,狼狈地呻吟着说:
“楚楚,饶了我吧。那天,我只是个被妒忌心搅昏了头脑的疯狗,到处乱咬,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我和宋桂生来往,只是想完成我父亲的一个遗愿。他改唱弹词后,常说《西厢记》这部书。他觉得评弹《西厢记》里有不少好东西,可以用到京戏里。他偷空把自己的许多设想都记了下来。可怜我的父亲,京戏舞台早把他抛弃了,而他却到死也忘不了京戏。现在我有机会让我父亲的理想实现,我想帮助宋桂生改好《西厢记》,作为对父亲的一点纪念。”
就像没有看到子安的惭愧和狼狈,楚楚说清事情原委后,便顺势追问一句:
“现在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了。你如果因为轻视我父母而离开我,我绝不怪你。”
说完以后,她抿紧了小嘴,仁立在子安面前,一脸庄重、严肃,就像个身负神圣使命的天使。
子安不知该怎么办才能减轻那晚所犯下的罪过,让楚楚重新回到自己的怀抱。他想:自己对楚楚这种刻骨铭心的爱,一生中只可能有一次,而他本来已经得到的,却因一个过错而丢失了。
他沉重地说:“现在,是你在轻视我了。我偏狭,粗暴,不近人情,我配不上你……”
又愧,又悔,又急,使这个生性刚毅,从不在任何人面前低头的男子汉,迸出了泪珠。
楚楚看到过辛子安因悲痛、激动而热泪盈眶,但像今天这样,泪珠儿大颗大颗地涌出来,泊泪直流,她可从来没见到,甚至没想到过。
哦,子安,你这是怎么啦!她震惊了。她感到全身的神经都绞结在一起,她感到一阵彻骨的、钻心的疼痛。她忘情地叫出了声:“哦,子安!”一下就扑到他身上。
小古怪这回可看清了,是它的女主人主动扑到辛子安身上的。它游移不定地动了动,终于决心不再去管他俩的事,只带着满腹疑惑静静地观察着。
子安没有去碰伏在他膝上的楚楚。令他难堪的眼泪还在不断地往外流,他只好用双手紧紧地遮住眼睛。
楚楚把他的双手拉开,用手背给他擦抹着眼泪。见子安还是一副自责、悲伤而绝望的样子,她突然把头扎在他怀里,撒娇地说:
“为什么不理我么?你有那么多天……没抱过我了。”
子安猛地把楚楚紧紧搂在怀里。他的双臂是那么有力,又抱得那么紧,楚楚真怀疑自己的骨头都要被他揉碎了。但这种疼痛却化成一股甜蜜的幸福之感。她笑着,轻柔地说:
“现在,我是楚楚。我是我自己。我可以问心无愧地接受你的吻了。”
子安像发了疯似地亲吻着楚楚,从她的头发、额头、眼睛、鼻子,一直到嘴唇。他的唇一接触到楚楚那温软的双唇,就像被粘住了似地再也不松开,就那么贪婪地一次次地舔噬着。他只觉心里那把热火越烧越旺,烧灼得他浑身皮肤发疼。
他的嘴没离开楚楚的唇,就势在沙发边跪下,把浑身发烫而绵软的楚楚平放在沙发上,随手拉过一个靠垫垫在楚楚脑后。然后颤抖着摸到了她衣裙胸前的第一个钮扣。
楚楚哆暖了一下,但她终于躺着没动,只是用两臂更紧地箍住子安的颈。
子安手抖抖地解开了楚楚胸前第一个扣子。他的唇也就随着往下轻轻移动。他已经吻着楚楚那雪白的颈项,从衣领里散发出来的葱郁气息,简直使他迷醉。稍稍停顿一下,他又解开了第二个扣子,第三个扣子;他那滚烫的唇也就越来越往下移动着。
楚楚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原来箍紧子安的双臂,轻轻地滑落了……
夜已深了,辛子安却没一点睡意。他兴奋地在床上翻来复去。有点儿埋怨子玄:展览都快结束了,难道还那么忙,今天为什么不回家?他渴盼着把心里那满得要溢出来的幸福向人倾诉,可偏偏找不到听众。
床头的电话响了。他预感到这将会是谁。抬起身,一把抓住话筒,果然是楚楚。
他刚叫了一声“楚楚!”楚楚就说:
“嘘,轻点声,不要让别人听到。这是我俩的秘密。答应我,当着别人的面,还是叫我凡姝。”
“我知道。我连子玄也不会说的,”子安说,“叫你什么都行,反正你总是我的,对吗?”
楚楚说:“子安,我们分别有多久了?我都快要想死你了。”
子安的心一阵猛跳,抓着电话的手都有些抖了。他说:“我也是,分别才两个小时,可就像过了二百年!所以我说,快嫁给我吧。”
“子安,你走后,舅舅把我叫去了。我告诉他,你向我求婚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很高兴,完全赞成我们的婚事。”
“你有没有告诉他,结婚后你要住到我这儿来,我们也不想继承他的任何财产?”子安又问。这是他们俩商定的。子安才不想让人以为他是相中沈效辕的家产而娶他女儿的呢!他爱的是楚楚本人。何况,他完全有能力、有把握使楚楚过得很舒适。
“这些,我想以后等你来和他说,好吗?”楚楚回答,“你总归要正式和他谈一次的,是不是?”
一想到她此时歪着头问“是不是”的可爱模样,一层笑意浮上子安的脸庞,“好吧,我会亲自和他说。”
“子安,我刚才做了一件事。我把小古怪咬下来的你衬衫上的那颗扣子。挂在它的脖子上了。”
“这算什么新花样?”
“让它记住呀!以后再咬你。我就对它不客气。”
“你呀……”子安看了看表,说,“已经十二点了。你该放下电话,去好好睡觉。”
“我睡不着,怎么办?就是……想你。”
子安知道,现在该是自己显出个男子汉的气概来的时候了。他克制着情感说:“乖乖地睡,就好像我在你身旁。明天一早,我就去你那儿。现在,该道晚安了。”
“明天你早点儿来,我等你。晚安。”
“好,晚安。”子安说着,正要撂下电话,谁知那头又传来楚楚急急的叫声:
“等等,子安……”
“怎么啦?”
“临睡前,你……不吻我了?”
子安心疼地笑了,轻柔地对着话筒说:“吻你,我亲爱的,我未来的小妻子。”
辛子安在电话里让楚楚好好睡觉,可他自己却无论如何睡不着。
他把双手垫在脑后,躺在床上,双目凝视着天花板——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脑海中又显现出刚才和楚楚在一起的幕幕情景:
正当楚楚放弃一切戒备,温顺地躺在他面前,一任他狂热的安抚,正当他们忘情地沉醉在爱河之中,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外界事物存在的时候,摹然间,幻庐客厅里的烛光一阵摇晃,仿佛突然刮来一股穿堂风,又仿佛有人匆匆离去,因而带起了一阵小风。而且,一直安静的小古怪,也突然弓起脊背,对着门外叫起来。
几乎是出于本能,子安一下松开楚楚,一面用身子遮挡着她,一面回头看去。他什么也没看到,又走到门边,推门一看,外面更是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这时,楚楚也已在沙发上坐好,正慌乱地理着胸前的衣扣。
子安关上门走回来。这一惊,倒把他惊清醒了。他“扑哧”一笑坐回沙发上,把楚楚轻轻揽到怀里。
楚楚的心“别别”乱跳,而且羞得满脸通红。她软软地偎在子安胸前,再也不敢抬眼看他。
子安见她这副窘相,自有另一番娇媚可爱,忍不住逗她道:“楚楚,你实在是楚楚动人。你的脸,你的脖子,你的……”
“你坏,再说,我……”楚楚气得用拳头死命擂着子安的胸脯。
“好,不说,不说。抬起头来,看着我。”子安笑着说。
“不,偏不。”楚楚就是不肯抬头,又羞又喜地躲在子安怀里偷偷浅笑着。
子安心生一计,突然用哀求的语调说:
“我现在可真饿了。还有什么吃的吗?”
楚楚这才抬起头来,烛光在她充满笑容的眼里跳跃:“讨厌的馋猫!刚才叫你吃,你不吃,现在饭菜都凉了。要不,我去热一热。”
“不,不让你离开我。”子安毫无松开手臂的意思。
楚楚也懒懒地偎在子安怀里不想动:“那我按铃叫小翠拿去热热。”
“也不,不要人来打扰我们,”子安说,“我就吃冷的饭”
两人拉着手来到餐桌边。子安刚才说饿,主要还是想解脱楚楚的窘状,但现在一看到桌上的饭菜,他才觉得自己真的饿极了。也难怪,晚饭几乎就没吃么!
好在饭锅一直放在垫着棉套的草案里,所以还有点儿温热。见子安大口扒饭,狼吞虎咽的样子,楚楚又是怜惜又是好笑。心想,只顾自己说话,真把他饿坏了。
她夹起一个大虾,用手把虾壳剥净,刚想把虾r放到子安碗里,子安却调皮地张开了嘴。她只得亲手把虾r喂到他嘴里。子安故意歪着头,津津有味地嚼着,楚楚忍不住笑了。
“这个星期天,我们去丁西平家出席一个宴会,”子安说,“庆贺他儿子周岁生日。”
“他邀请我了吗?”楚楚和他逗趣,故意问。
“这是一个小型聚会,被邀的都是最要好的朋友。西平一定要我把你也带去。”
“他知道我?”
“当然,我们俩无话不谈,在法国时就那样。听说我终于有了女朋友,他真心为我高兴。”
“你已经答应他了?”楚楚问,见子安点头,她又说,“那,要是今晚我不原谅你,你怎么办?”
子安嘻嘻一笑:“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就你脸皮厚!”楚楚用手指刮刮他的脸颊,沉吟了一会又说,“我见过丁西平夫妇,是在前不久一次上海商界大亨的聚餐会上,舅舅带我去的。真是一对出众的夫妇,丁夫人……”
“她叫白慧。”子安c嘴道。
“我知道。她是那么端庄、妇静、美貌,而丁西平,是我见到过的男子中最出色的。”
“那么,我呢?”子安问。他这么问,也不纯粹是逗乐,拿自己与丁西平相比,是要有点儿勇气的。但他确实想听听凡姝的评价。
“你们俩有共同点,”楚楚偏偏头,认具地说道,“都有挥洒自如的成熟和沉着,还有因为学识丰富而带来的自信。对陌生人都有些冷漠、高傲……”
“不同点呢?”
“也许他的环境比你好,发展比你顺利,我觉得他似乎缺少感情。”
“又来了,你这个是不是”!子安道,“你不太了解,他在其他方面可能比较顺利,可在爱情上,也有一段惊心动魄的经历呢!”
“是吗!”楚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等不及。我只要你告诉我他们辛福吗?”楚楚关切地问。
“幸福,非常幸福。这是我见到的最美满的一对。”
“哦,那我就放心了,”楚楚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多相配的一对,我希望他们幸福。”
楚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为他人担忧的善良,虽然带点儿稚气,却又一次深深打动了子安。终于,他趁机说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一句话:
“楚楚,我盼望着我们能像他们那样幸福美满。”
楚楚当然马上就听懂了,但她故意眨眨眼: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傻瓜,我是在向你求婚!”子安激动地说。
“求婚?就这样?嘴里含着一口饭。筷子上还夹着一块菜……”
子安一看自己的样子,不禁豁然大笑起来。半晌,才停住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