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玄心中一阵抽痛,哥哥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缺乏自信。他走到子安身边,轻声说:
“为什么这样问?”
“我曾亲口对凡姝说过,我会爱她一辈子,不论她变得有多老,多丑,可现在……”
“可现在的凡姝已不是当初的凡姝!”
“是的,她烧伤了……”
“不,一场大火,不仅使她失去了美貌,更可怕的是使她失去了德性。她的善良温柔,已经变成了恶毒残忍,她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辛子安沉默了。他不能不承认弟弟讲得对,只是自己不愿那么说,甚至硬是不愿去相信罢了。
“我相信,如果凡姝仅仅是烧伤了脸面,你绝不会不爱他。就连我……”子玄突然把话咽了回去,但沉吟片刻之后,终于还是坦诚地说:“哥,我是学画的,对人的外貌美比一般人更敏感,更注重,更懂得它的意义。当我第一眼看到烧伤后的凡姝,我为她痛惜得流泪。但是,说实话,我当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她。如果连我都那样,那你就更不用说了。”
子玄又停顿了一下,然后沉郁地说:
“只是后来,她的每一句话,每个行为都显示出,她心灵的变化远比面貌的变化更为巨大而可怕!我简直难以想象一个人的心怎么会发生这样的巨变,怎么可以那样歹毒,那样的狠。这究竟是她原有本性的暴露呢,还是后来产生的呢;总之,我对她的爱,终于转化为反感和厌恶。”
他半蹲在子安面前,强迫子安那木然、呆滞的眼光正对着自己:
“哥,你应该清醒,不要自欺,你现在已经不爱她,不是因为她的脸烧伤变丑,而是因为她的心灵彻底变了,变得与失火前判若两人。如果凡珠从来就像如今这般的冷酷、自私、蛮横,即使她美若天汕,相信你也不会爱上她。”
呵,好心的兄弟,你是在为我寻找抛弃凡殊的理由,为我撕毁婚约作辩护和开脱吧!我不否认,我已经非常怀疑自己对凡殊的感情。可我现在面临的,已不是单纯的感情问题,而是道义和责任啊!
能不能够全然不顾感情而去履行道义的责任?能不能够为实际上已不再爱的人去作牺牲——显然是无谓的牺牲?
子安的心头依然蒙着~层厚厚的迷雾。子玄的话讲得越是清晰,他越是觉得自己神志昏沉。
他茫然地自问:“那么,从前那个善良、真诚、热情的楚楚,我的楚楚,到哪儿去了呢?为什么今天的凡蛛身上,竟找不到一点儿她的影子?”
“楚楚?什么楚楚?”子玄奇怪地问。他开始有点担忧,哥哥的神经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楚楚?”子安下意识地重复一遍,这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赶忙掩饰说:“不,不,我的意思是说,从前那个楚楚动人的姑娘,怎就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呢?”
子玄同情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声。
辛子安不禁仰天长叹:
“子玄,我有时真怀疑,也许从来就没有过那个美好的凡姝。那只是一个幻影,是上帝和我们开玩笑,一个美丽而残酷的玩笑!”
说完,他的唇边浮起一个凄然的苦笑,耷拉着双肩,垂下头,双手捂住脸颊,就像一个被命运折磨得元气丧尽的失败者。
“哥哥,你现在应该做的是,不去理会世人可能的误解和诽谤,马上与凡姝解除婚约,而绝不是举行什么婚礼!”子玄说得刚劲有力,他多么希望哥哥果断从事,并重新振作起来。
然而,子安乏力地摇了摇头,一声不吭。
“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勇气面对现实,面对自己的感情?你既已不爱她,就不该和她结婚。”子玄严峻地说。
子安无奈的低语从手掌缝中钻出:
“我不能……这在道义上说不过去……”
“道义,难道与不爱的人勉强结合,倒是有道义?这种结合不仅会毁了你们两人,还将贻害下一代。哥哥,你想过吗?”
子玄几乎是在狂怒地咆哮了。他猛地拉下子安那遮在脸颊上的双手。
一串清亮的泪珠,从子安那张坚毅、英俊而又绝望的脸上籁籁流下。
千种风情,万般恩怨,—一何时了不管外界发生多少惊天动地的事,杜美路那座褐色的小洋楼永远是那么安静,那么y沉而神秘。它永远被一种窒息人的霉味儿包围着、笼罩着,永远处于幽暗之中。不见天日。
楚楚昨晚又是噩梦不断,睡得很不踏实。白天坐在床上发了一天呆,到晚饭前,她只觉头晕耳鸣,反倒迷迷糊糊睡着了。
时光无声无息地流逝着。对于楚楚来说,这是无数漫长而痛苦的日子中极普通的一天。
屋子里静极了。楚楚睡眼惺松地醒来,微微睁开眼睛。早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只剩下墙上那一点儿微弱的光线。
朦胧中,她突然看到,床边兀然站立着一个黑色的人形。
她不禁吓得睁大了眼睛。然而,她看不清那人的脸面。这是一个从头到脚都包裹在黑纱中的人。
楚楚紧张得双腿一缩,在床上坐起来。面对着那黑色人形,嘴唇在抖,却喊不出声音。
那个黑色人形开口了:“小天使睡醒了?”
天哪,这是一个穿着黑色衣裙,披着黑色面纱的女子。现在房间里除了自己和这个女子外,再没有别人。从不离开房间的哑婆哪里去了?她又是怎么进来的?她要干什么?
“你,你是谁?”楚楚声音颤抖,疑惑地问。
“凡姝。沈效辕的女儿,沈凡姝。”
黑衣人话语平稳而清晰。
楚楚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是沈凡姝?”
“不错。楚楚,我们是嫡亲的表姐妹。”
楚楚惊吓得心脏似乎都停止了跳动,她抖抖地张了张嘴,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语地哺哺说:“不可能!沈凡姝,这怎么会呢?”
“我就是你冒名顶替的那个沈凡姝。”
“可舅舅说,你已经,已经……”
“已经死了,对吗?哈哈,”一阵尖利的笑声刺耳地振响着,“那你就当我是鬼魂还阳吧,哈哈。
鬼!这个黑衣人倒真像个鬼。可是,楚楚是个有文化有见识的姑娘。小时候她也曾怕过鬼,是爸爸告诉她,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魂这种东西。如今,黑衣人那嘲弄的语调,反倒使她渐渐冷静下来。她不相信这是个鬼,哼,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
这时候,楚楚已注意到,蹲在床脚边的小古怪,那双眼睛正警觉地盯着黑衣人。有小古怪在身边,她也胆大了不少。 楚楚沉稳而严肃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不说清楚,我就叫人进来把你赶出去。”
黑衣人低下头去。楚楚分明听到她无限悲伤地长叹一声。
“我确实是沈凡姝,我也有过美丽的童年。可是,七年前,在广州我外婆家里,一次火灾毁了我——我的脸烧伤了。回上海后从此我不愿见人,由哑婆侍候,秘密地住在这幢房子里。宁可人们认为我一直在广东,而你呢,又以为我已经死了。”
楚楚猛然醒悟:其实在舅舅家的三层楼上,她曾看到过这个神秘的黑衣人。记得那次是她走近舅妈的卧房,听到了说话声,看到了黑色的人影。而华婶则不许自己窥视,并且用话很快打发了自己。
看来,这个自称沈凡姝的人,并不是在说谎。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天性善良的楚楚不禁关切地问:“你、烧伤得厉害吗了”
“晤,”沈凡姝点点头,“我要是把面纱取下来,会吓着你的。”
楚楚很感激凡殊对她的体贴。她觉得自己的心和这个从未谋面的表姐贴近了。
她真诚地抱歉道:“凡姝姐姐,我不知道真情。所以舅舅要求我冒充你,说是为了安慰他和舅妈,我就答应了。如果知道你还活着,我绝不会……”
“这不怪你,”凡姝截断楚楚的话,“这也是我的意思。我需要由你暂时代替我。”
楚楚没有听出凡姝话中的含义。她从凡姝身上联想到自己目前的处境,急切地问:“是不是你也在这家医院养病?凡姝姐姐,我不明白,我并没有生病,为什么舅舅非要把我关在这儿打针吃药?这究竟是不是医院?怎么除了两个男护士,我从未见到过医生和别的病人?”
“这个,我不知道。”凡姝显然对此毫无兴趣,“我今天来,是为一件另一件事。”
她走到桌边,从她带来的黑色提包中取出一个大原本子,递给楚楚说:“我来是想把你的日记本还给你。”
确实是自己那粉色缎面的日记本!楚楚接过日记本,激动得紧紧把它贴在胸前,就像拥抱着一个以为再也见不到面的最亲密的朋友。
“它在大火中竟未被烧毁!”楚楚说,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
“是我把它抢救出来的。”凡姝说。
没等楚楚说出“谢”字,凡姝又接着说:“我已经仔细地读过了。”
楚楚的脸“刷”地红了。那里面记着的全是她最隐秘的心事,她从未想过要给第二个人看,凡妹怎么能这样做呢!她不禁又羞又恼。但是,再一想,她又原谅了凡姝,不管怎样,她总算帮自己把这珍贵的日记本保存下来了。
就好像猜到了楚楚的心思,凡姝说:“看在我还给你日记本的份上,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问题?什么问题?”
凡姝在床沿坐下,像是要说什么悄悄话似的,向楚楚凑近。她放低声音,并带点儿颤抖地问:“告诉我,除了日记本上写到的以外,辛子安还吻过你几次?吻在哪里了是嘴唇,还是你的胸脯外楚楚的惊骇绝不比醒来时第一眼看到凡姝时轻,既为她的问题,也为她提问时的神态。
此刻,凡姝是凑得那么近,楚楚脸上能感到她透过面纱呼出的热气,还隐隐约约看到面纱里一个玻璃球似的眼珠正毫无生气地死死盯着她,而那呼出热气的地方,竟是一个露出白齿的黑d……楚楚情不自禁地朝后缩了缩,但凡姝的脸凑得更近了,一只乌j爪似的手已抓住了楚楚的腕子。
楚楚浑身一阵发冷,立刻起了一层栗子似的j皮疙瘩。她强挣着往床里退缩,一边喃喃地说:“不,为什么你要知道这些?这不该问!”
凡姝又往里近了,她的黑色面纱几乎已贴上楚楚的脸颊。
楚楚听到她喉咙里翻腾着“吼、吼”的出气声。她的胸脯在黑纱下起伏得那么厉害,使楚楚感到她们周围的空气都在震颤。
“他的吻是怎样的?你在日记里记得太简单了,那一晚,在新楼客厅的门外,我又没能看清楚。快,告诉我。”突然,凡姝一伸手,紧紧抓住了楚楚的茹房,“告诉我,他吻你这儿时,你快活吗?你,发抖了吗/”你为什么要问这个!“楚楚拚足力气挣脱了凡姝的手,气恼得脸通红,高声喊叫起来。
“因为他只吻过你,因为我从来也没有尝到过这种滋味,因为我也要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讨辛子安喜欢的女人!”
凡姝的声音透过面纱传出来,嘶哑急促,喷发着一种疯狂的热情。她浑身抖个不停,楚楚都能听见面纱里凡姝的上下碰得“嗑嗑”直响。
楚楚感到恐惧。她真想大声呼叫:快来人啊,把这个疯子拉开……但此刻她的喉咙里竟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变得只会一味地摇头,拼命往里退缩。终于,她的脊背已紧紧地贴住墙壁,再也无处可退了。
凡姝的身子也在不断往里挪,像被一股无形的力所吸引。
“你快开口啊。你日记本上共有八处提到辛子安吻你。但我知道,一定不止!一共有多少次?你一次一次详详细细地告诉我,听到了吗?”
凡姝那戴着黑手套的手举了起来,搁到楚楚的脖颈上,“他吻过你这儿,对吗?”
好凉的手啊,简直像是一块冰,透过手套都能感到一阵寒气!
凡姝的双手突然用劲,尖利的指甲隔着薄薄的纱手套住下掐去,从左右两面紧紧地卡住了楚楚的脖子。
凡姝的动作是那么突然而利索,楚楚毫无思想准备,来不及挣扎,已被她卡得透不过气来。
然而,凡姝说话的声音却已变成一副哭腔。她简直是在苦苦哀求:“求求你,告诉我,好吗?我求你了,求你了……”
她哀求得越来越可怜,但是在楚楚脖子的手也越来越用劲,整个身子都几乎压在楚楚身上。
楚楚的唇角涌出白沫,眼睛突然降得很大,视线却开始模糊昏暗,只觉得周围一片虚浮。她不知道是凡姝已飘飘忽忽地离她而去,还是她自己正在飘飘忽忽地离开人世……正在这时,不知小古怪哪来的力气,竟然拖动沉重的铁链,一下子猛扑到床上,果敢地钻到凡姝与楚楚的身体之间。它那戴着嘴罩的脸紧压到凡姝脸上,同时四个爪子搭在凡姝的肩和身子,迸足全身的劲儿把凡姝往后压去。
凡姝吓了一跳,卡着楚楚脖子的手松开了。她仰倒在床上,只觉得毛茸茸的狗脸透过面纱戳得她生疼,小狗的爪子正在拽她的面纱,她只得紧紧地按住。狗爪又开始撕她的衣裙,仿佛要撕烂她的皮r,她终于狠命地尖叫起来:“快来人啊,救命啊!”
稀里哗啦一阵铁锁响,守在门外的两个男护士打开房门冲了进来。进门一看,只见一白一黑两个少女,好像经过一番厮斗,都已气息奄奄地躺倒在床上,而那只小狗却一如既往乖乖地蹲在床脚边。
一个男护士赶忙扶起凡姝另一个则奇怪地问:“哑婆!哪去了?”
凡姝已渐渐恢复了镇定,用手指指卫生间的门。
那个男护士走过去一看,原来卫生间的门被人从外面锁住了,哑婆一直被凡姝锁在里面。
卫生间的门打开了,哑婆毫无表情地走出来。她走到床边,俯身去看楚楚。
可怜被凡姝卡得半死的楚楚,直到此刻才缓过劲儿,微睁开眼睛。看到俯身向她的哑婆,竟不觉流出泪来。
哑婆不声不响,倒了杯温开水给楚楚慢慢喝下。
两个男护上见屋里没他们的事了,向小姐打个招呼,出门去了。
凡姝站起身,理好衣衫,提起桌上那个黑提包,不知是对哑婆,还是对楚楚说道:“我要回家了。”
楚楚歪在床的一角,一言不发。她奇怪极了,怎么这个差点儿犯下谋杀罪的凡姝,就像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似的呢?这真是个魔鬼,人形的魔鬼!她盼望这个魔鬼似的女人赶快离开。
谁知凡姝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她打开提包,拿出一张报纸,向楚楚扬了杨,随手扔在门边的小桌上,冷冷地说:“这是我带给你的,看看吧。祝你今晚睡个好觉。”
说完,她狠狠踢了小古怪一脚,就出门去了。
听着凡姝那穿着高跟鞋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终于完全听不到了。楚楚这才长长地出一口气。她浑身筋骨疼痛,尤其是脖颈,更是火辣辣的。而胸脯,刚才被凡姝狠抓了一把,则感到说不出的腻歪恶心。在床上愣坐了好一会,她才慢慢下得床来。
小古怪亲切地磨着她的腿,她俯下身去,温柔地拍拍它的头;由衷地感激这个忠实的朋友救了她一命。之后她到卫生间去检头洗脸,把脖子和胸脯擦了又擦。她要把凡姝留在那上面的痕迹全都擦个干净。
从卫生间出来,她感到轻松多了,这才想起凡姝临走时留下的那张报纸。她走到门边,从小桌上拿起报纸,随意地翻看着。
蓦地,一行黑体大字标题映人眼帘:“名建筑师辛子安先生将与宏泰企业女继承人沈凡姝小姐喜结善缘”
下面是较小的黑体字:“定于本周日在仁汇天主教堂举行隆重婚礼”
就像遭到电击,楚楚的头脑轰地一下炸毁,又像被高明的武师使了定身法,她立时像一段木柱似地呆立在那里,对周围完全失去了知觉和感应。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到有人在碰她的胳膊,原来是哑婆。
楚楚拼命控制住自己管乱的头脑,集中起目力来把黑体字标题下的那则报道看完。
报上说,半年多之前,辛子安先生和沈凡殊小姐已登报订婚。谁知不几天,沈家失火,辛子安的杰作,新造的幻庐被彻底焚毁,沈小姐也因烧伤住院治疗。治疗期间,长达数月之久,不曾公开露面,因而外界无稽传闻极多。然而事实上沈小姐除了脸和双手略有烧伤痕迹外,其余一切正常。辛子安先生对爱情忠贞不渝,对未婚妻始终一往情深,反而决定提前成婚云云。
报道的最后,不知是讽刺还是羡慕地说:今后,辛子安先生除了有一位长年披着面纱的新娘伴随之外,还将有一大笔遗产可以继承……报纸从楚楚的手上飘落。刹那间,她一下都明白了。一切零散杂乱的头绪线索,因为这一篇报道而顿时被理清了:原来自己不过是个诱饵。让自己冒凡姝之名的目的,根本不是要安慰舅舅舅妈,而是为了引辛子安陷入圈套,向她求婚。一旦婚约已定,就用不着她楚楚了,真正的凡姝就该上场了。
一场大火,多么狠毒,又多么巧妙。自己被他们软禁,而七年前在广州被火烧伤的凡姝就可以堂皇地出现在子安面前。她又拿着自己的日记,那些记着最隐秘的事和最隐秘的心曲的日记。有了它,谁都会被凡姝骗过去,只怕连子安也蒙在鼓里!
“本周日举行婚礼”,那不就是后天吗?等举行过婚礼,那就一切全完了。
楚楚猛地扑到门前,用多时未曾有过的蛮劲,拼命地敲,一边像疯了似地狂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快开门啊——”
上海虽然地处长江以南,但冬天冷起来却能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