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早知道不该让他们绑上手的!”
“就是,要是手没绑着,还能拼一下!”
“传单上还有他们司令官的名字呢!”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不冻死也要饿死了!”
李全有不断回头,看着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他们看起来也在等待,那一挺挺机关枪是十足的等待姿势。从月亮和星辰的位置判断,这是三更天。
过了四更,中国战俘们多半是等傻了,还有一些就要等疯了。伤员们你依我靠地躺着,有的是几个合盖一件棉大衣或棉被,此刻都哼唧起来:三更的寒冷连好好的皮r都咬得生疼,别说绽裂的皮r了。只有一个少年伤兵睡熟了,就是王浦生。
此刻王浦生打盹的地方离李全有隔着七八个人。伤员们得到一项优待:不被捆绑。
李全有又一次回过头,看见三面高地上的日本兵后面的天色亮了一些,把密密匝匝的钢盔照得发青。他刚把脸扭过来,就听见一声轻微的声响,轻得他不能确定是不是错觉。那声音应该是持指挥刀的军官干脆利落的手势——刀刃把气流一切为二的声响。李全有是个聪明也狡猾的士兵,会打会杀,也会逃会躲。尤其后两种本领,使他当兵当到而立之年,还全须全尾。
就在他听到这微妙声响时,他脑子一闪,他要第一个倒下。这就是说,在他不信赖任何人,尤其不信赖敌方的老兵的内心,冥冥中知觉自己和五千多个兄弟在走进日本人下的套。日本人下套的用心是什么,他一直猜不透,但他明白套已经完满地收口。下套的人都不会有良好用心,因此他在听到这一声轻微响声时,眼睛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脚边。他离江水三四丈远,没指望朝那儿逃生,脚的右边有一处略凹的地面。
此刻所有中国战俘都听到金属摩擦的声音。有人说:“他们要干啥?”
回答他的是十几挺同时发s的机关枪。
而李全有已照准他看好的凹处卧倒下去。
一个战友的身躯砸在他身上,抽动着,头颅耷拉在他的背上,他立刻浸润在热血和脑浆的淋浴中。另一个身躯朝一边滚了一下,又朝另一边滚,顺着坡势滚到凹处,最后李全有觉得自己的下腹被重重地压住。垂死的生命力量真大呀,压住他的躯体不断向上拱起,腰部被撑成一个弧形,疼痛使躯体重复这个高难杂技般的动作,但每重复一次,弧度都在缩小、扁平下去,生命的涟漪就这样渐渐平复。李全有明白,人的脏腑原来也会呼唤,拱动的人体从脏腑深处发出的声响真是惨绝人寰,又丑陋之极。
枪声响了很久,盖在李全有身上的尸体被毫无必要地枪杀了再枪杀,每一次被子弹打中,那渐渐冷却的r体都要活一次,出现一个不小的震动,震动直接传达到李全有身体里,扩散到他的知觉和魂魄里,因此他也等于一次次中弹。
等到四周安静了,战友流在李全有身上的血和其他生命y体已凝固到冰点,日本兵们从高地上下来。他们开始是设法在遍野的横尸中开路,发现很艰难,有的皮靴干脆踏到尸体上去,他们叽里呱啦地抱怨什么,或许靴子被血和泥毁了。他们一边走一边用刺刀和脚尖拨拉着中国士兵的尸首,昨天他们还相信要去吃馒头和罐头鱼呢!善良好欺的中国农家子弟,就这么被诱进了圈套。日本兵们打着哈欠,聊着,顺便朝那些看上去有一点活气的尸体扎上几刀,李全有就这样听着他们一路聊过来,扎过去。
李全有的一条腿感觉着潮冷的江风,但愿日本兵能忽略它,错把它当一条死去的腿。几分钟之后,他那条露天的腿就被一个日本兵盯上了,扑通一声,刺刀进入了他大腿上那块厚实的肌r。肌r本能地收紧,使刺刀往外拔的时候有些费劲。李全有一口暴出唇外的牙咬得铁紧,把那条腿伪装成毫无知觉的尸体的一部分。一点动掸就会前功尽弃,招致第二次枪杀。第二刀下来了,扎在第一刀下面一点。钢刀的利刃刺进皮r,直达骨头的声响李全有自己都能听见。他整个身体都是这宰割声音的音箱,把声音放大了若干倍,传播到脑子里。因此在钢铁和r体的摩擦声使脑子“嗡”的一下,全部的知觉记忆思维都刹那间被抹去,成了一片白亮。等到第四刀扎下来时,李全有觉得膝盖后面什么东西断了,断了的两头迅速弹回大腿和小腿,那是一根粗大的筋,这个断裂让他脑子里的白亮漫开了,漫向全身。
彻底的安静让李全有苏醒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他知道自己活着,饥饿和干渴都过去了,他全身来了一股重生般的热力。
他等待着机会,一直等到天再次暗下来,他才在尸体下面慢慢翻身。这个翻身在平常是绝不可能的,再高难的军事训练也不能让任何jūn_rén 完成它,他的两手被绑在身后,一条腿废了,全部翻身动作只能依靠另一条腿。
大概花了一个钟头,他才由伏倒翻成侧卧,侧过来就方便了,可以用一边肩膀、一条腿爬行,他小心地挪动,把动作尽量放小,现在他不能确定日本兵已经撤离了刑场,天色越来越深暗,他越小心的行进引起的伤痛便越猛烈,他不断停下,抹一把掉进眼里的汗滴。夜晚来临时他走了五六米远,这五六米的强行军把他浑身汗湿,两天的干渴居然不妨碍他出汗。他这是想往江边爬,无论如何要饮饱水再作下一步打算。
这次他停下来,是因为听到了轻微的声音,他浑身大汗马上冷了,难道日本兵真留下看守死尸的人了?他喘也不敢喘,用肩膀堵住大张着的嘴,再听一会儿,那声音说的是中国话:“……这里……伤兵……王浦生……”
李全有寻找着,四周没一个像活着的,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那声音再次出来:“……救命……”
他听出这是个男娃娃的嗓音,临时抓壮丁抓来的男娃娃不少。男娃娃把自己的虫鸣当做呼喊,以为方圆几里都该听得见。
李全有找到了同样被尸体掩盖着的王浦生,他的肚子挨了一刀,要不是一具尸体的小腿搭在他肚子上,他就被大开膛了。李全有见王浦生两个嘴角往面上裹的绷带里一扯一扯,知道小兵疼得欲哭无泪,便说:“不许哭!哭我不带你走了!你得想想,咱这是多大的命,多大的造化,才活下来的!”
小兵绷住了嘴。李全有让小兵想法子解开他绑在背后的双手。小兵用他毫无气力的手开始作业。解了一个多钟头,两人几次放弃,最终还是解开了。
现在以四缺一的肢体行动的李全有方便多了。他先爬到江边,同伴的尸体在江水上筑了一道坝,他得把一些尸体推进水里。然后他灌了一肚子血腥冲脑的江水,然后又用一顶棉军帽浸透水,爬回王浦生身边,把帽子里的水拧到小兵嘴里。小兵像得到茹房的婴儿一样,干脆把湿帽子抱住,大口唆吸。
等两人都喝饱水,李全有和王浦生并肩躺着,嘴里各自叼着一根烟杆。李全有自己的烟杆一直揣在身上,他为王浦生在近旁的尸体身上摸到一根烟杆。
“娃子,现在咱弄了个水饥饿,再抽一袋烟,精神就提上来了,咱就开路逃生去。”
王浦生十五年抽的第一袋烟是在死尸堆里,这是他怎样也料不到的。他学着李全有吸一口吐一口,希望李全有说的是真的,真能靠它长精神。
“人没水喝,三天就死,有水喝,要活好大一阵呢。”李全有说。
一袋烟的时间在这个死人滩上就是大半辈子,烟抽完李全有觉得王浦生再是个负担他也撂不下他了,但带着肚肠流出来的小兵逃生,靠自己不全的四肢,几乎不可能,李全有在抽烟时已经看好了路线,三面高地环抱的江滩,只有一面有爬上去的可能,日本人相中这块滩地行刑,考虑是周全的。相中这块地形,也在于它容易处理尸体,把它们全推进江水就妥了。
李全有在一具连长的尸体里找到了一个急救包,把它撕开,拉出里面的急救绷带和药棉。急救包里还有一小管药膏,李全有估计它无非是消毒消炎的药膏,便将它敷在药棉上,对着王浦生肚子上那个窑隆一堵。王浦生嗷了一声。
“看天上,咋飞来飞机了?”李全有说。
王浦生用疼得泪哗哗的眼睛瞪着夜色四合的天空,李全有把露在表皮外的那一小截肠子给杵了进去。
这回王浦生嗷都没嗷就昏死过去了。
李全有想,好在饿了两三天,肠子饿得干净透亮,感染的危险小一些。他在王浦生身边等着,等小兵醒来好带他走。小兵万一醒不来,他就独自逃。
小兵王浦生的气息非常微弱,将断不断。有几次,李全有的手指尖已经感觉不出一丝热气从小兵嘴里出来,但仔细摸摸,发现小兵的心还在跳。
李全有知道,越等下去,逃生的可能性就越小,敌人最终会来处理这几千具尸体,也许天一亮他们就要来了。而这个年轻的小兵就是不醒来。他发现自己紧紧攥着两个拳头,不是因为腿伤的剧痛,而是因为等待的焦灼。
也许李全有动摇过,想抛下小兵王浦生独自逃生。但他在向戴涛讲述这段经历时,没有承认,他说他绝不可能那么缺德,得到王浦生的帮助,解开了捆绑,而反过来把生死未明的小兵扔下,他坚守着王浦生,守到天蒙蒙亮。
天启明时,王浦生醒了,一双黑亮的眼睛在尸体一般灰白的脸上睁开。他看看躺在他身边的李全有,两人合盖着一件被血浆弄得硬邦邦的棉大衣。李全有说:“娃子,咱得走了。”
娃子说了一句话,但太轻了,李全有没听清。
“啥?”
娃子重复一遍。李全有明白了,娃子说自己走不了,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想再遭那疼痛的大罪。
“你让我白等你一夜?”李全有说。
王浦生求他再等等,等他肚子不疼了,一定跟他走。
李全有看看越来越白的天色,把王浦生一条胳膊背在自己肩上,他还算训练有素,能单腿趴着走,肩上还拽着个人。小兵不到一担麦重,这是好处。
雾气从江上升起来,可以当烟雾弹使,这又是个好处。大好处。
爬了八尺远,听见雾里传来脚步声。李全有趁着雾的掩护,立刻挤到两具尸首中间。心在舌根跳,一张嘴它就能跳出来。
脚步声在三面高地上响着。不是穿军靴的脚发出的脚步声,接下去李全有听见有人说话了:“……有好几千人吧?……”是中国话!“还看不清,雾太大了。狗日的枪毙这么多中国兵!”
“个狗日东洋鬼子!”
从口音分辨,这几个男人说的是南京地方话。并且年纪都在四五十岁,李全有分析着。
“那我们才这几个人,要干多少日子才能把尸首处理掉?”
“个狗日的东洋鬼子!……”
他们骂着、怨着,走到高地下面。
“都甩到江里,还不把江填了?”
“快动手吧,不然狗日的讲不定就来了!”
男人们蚂蚁啃骨头一般动作起来。
李全有想,现在暴露比一会儿暴露可能有利一些,因为日本人随时会出现,就是这些中国人想救他,在日本人眼皮下也是救不成的。
于是他喊了一声:“哪位大哥,救命!”
所有的议论声刹那间静下来,静得江涛打在尸体上的声音都显得吵闹。
“救命!……”
第二声呼喊招来了一个人,这人谨慎地迈腿,在尸体的肩、头、腿、臂留的不规则空隙中艰难前进。
“在这儿!”李全有用声音在大雾中给他导航。
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便胆大了,从尸山尸海里劈出的小径朝李全有和王浦生走着,他们几乎同时下手,把李全有和王浦生抬起,向高地的一面坡走去。
“不要出声!”抬着李全有的一个人说:“先找个地方把你们藏起来,天黑了再想办法。”
从江滩到高地顶上,李全有得知这种穿清一色黑马夹的人是日本jūn_duì 临时征用的劳工,专门处理秘密枪毙的中国战俘。
这些埋尸队队员在苦力结束后,多半也被枪杀了,但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五日的清晨,埋尸队队员尚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同样的惨死。没被枪杀的有些因为投靠了日本人,做了最低一档的汉j,有些纯粹是因为幸运,还有个把聪明的,在后期觉得靠干这个挣薪水口粮(挣得还不错)不是什么好事,突然就消失了。总之,是埋尸队中活下来的个别人,把他们的经验告诉了我姨妈那类人——那类死了心要把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到一九三八年春天日本兵在南京屠城的事件追究到底的人。
jūn_rén 们进入教堂的第二天早上,阿顾失踪了。
第九章
阿顾是天没大亮时出去打水的,到了天大亮,他仍然没回来。
法比。阿多那多来到地下室,问赵玉墨她是否把去水塘的路线跟阿顾讲清楚了。赵玉墨确信她讲清楚了,并且阿顾说他知道那口小水塘,是个大户人家祠堂里的水塘,供那大户人家夏天养莲。
法比说:“那阿顾去了三个多钟头了,还没回来!”
法比从两件袍子里挑了一件稍微新一些的换上,又用毛巾擦了擦脸。他要去找阿顾,万一日本人麻烦上了阿顾,他希望自己这副行头能助他一点威风。不找阿顾是不行的,连担水的人都没有,像陈乔治这样的年轻男子,一律被日本人当中国战俘拉走枪毙,或者砍头,据最后两个撤出南京的美国记者说,日本兵把砍下的中国人脑袋当奖杯排列照相,在日本国土上炫耀。
法比按赵玉墨讲的路线沿着门口的小街往北走,到了第二个巷子,进去,一直穿到头。街上景观跟他上次见到的相比,又是一个样子,更多的墙黑了,一些房子消失了,七八只狗忙忙颠颠地从他身边跑过。狗在这四天上了膘,皮毛油亮。法比凡是看到一群狗聚集的地方就调开视线,那里准是化整为零的一具尸首。
法比右手拎着一只铅桶,随时准备用它往狗身上抡。吃尸体r吃疯了的狗们一旦变了狗性,改吃活人,这个铅桶可以护身。从巷子穿出,他看见一片倒塌的青砖墙,是一片老墙。断墙那边,一注池水在早上八点的天光中闪亮。池塘边阿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许阿顾碰到了什么好运,丢下苍老的英格曼神父和他自己菲薄的薪水离去了。也可能阿顾被当成苦力被日本人征到埋尸队去了。尸体时时增多,处理尸体的劳务也得跟着增长才行。
池塘里漂着枯莲叶。这是多日来法比看见的最宁静和平的画面,他将铅桶扔进塘中,打起大半桶水,沿来路回去。这点水对于教堂几十口人来说,是杯水车薪,必须用英格曼的老宝贝福特运水。
法比回到教堂,将福特的后排座拆出去,把教堂里所有的桶、盆、大锅都搜集起来,塞到车上。第一车水运回来,陈乔治煮了一大锅稀粥,每人发了一碗粥和一小碟气味如抹布、口感如糟粕的腌菜,但所有人都觉得是难得的美味。
地下室里的女人们和女学生们已经好几天不漱不洗,这时都一人端一杯水蹲到屋檐下的y沟边,先用手绢蘸了杯子里的水洗脸,再用剩的水漱口刷牙。
玉墨用她的一根发带沾上水,细细地擦着耳后、脖根,那一点点水,她舍不得用手绢去蘸,她解开领口的纽扣,把刚用水搓揉过的绿发带伸到上半部胸口,无意间发现法比正呆呆地看着她,她小臂上顿时起了一层j皮疙瘩。某种病恹恹的情愫在她和法比之间曲曲扭扭地生长,如同一根不知根植何处的藤,从石缝中顶了出来。
等法比第三次去那小池塘打水时,就发现了阿顾的去处。祠堂前面居然驻着一个连的日本兵,是他们把阿顾打死的。法比断定出这样一个始末,阿顾担着两个水桶走到池塘边,正好碰见几个日本兵需要他的水桶,阿顾不懂他们叫唤什么,日本兵觉得让这个中国人懂他们的意思太费劲,就一枪结果了阿顾。中了弹的阿顾懵头懵脑地逃跑,却是在往池塘中心跑,追上来的第二颗子弹使阿顾沉进水里。
那口池塘实在太浅了,法比运了三趟水,扎在淤泥里的阿顾就露出了水面。法比趟着没膝的泥污,把阿顾往岸上拖,拖着拖着,法比感觉到自己有了观众:十多个日本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十几个枪口都对准他。但法比的脸一转过去,枪口便一个挨一个地垂下去。法比的白种人面孔使他得到了跟阿顾不同的待遇。
这一次法比的车没有装水,装回了阿顾。黑瘦子阿顾被泡成了白胖子,英格曼神父简单地给了阿顾一个葬礼,将他埋在后院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