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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晚,但豫亲王仍是连夜行路,赶回京城。扈从卫士高持明炬,但闻蹄声隆隆,一弯新月如钩挂在林梢,月光似水,照在甲胄兵器之上,清泠泠如有冰意。而林间草木皆生霜气,西风吹面生寒。
随在豫亲王马后的迟晋然被风吹得一哆嗦,见豫亲王只是疾驰赶路,风吹起他肩上所系披风,漫卷如旗。侍从所执火炬的火苗被风吹得呼啦啦直响,映得豫亲王一张脸庞,亦是忽明忽暗。
“王爷!”
迟晋然见他身子猛然一歪,不由惊得叫了一声,豫亲王本能带紧了缰绳,挺直了身子,有几分歉然:“差点睡着了。”
迟晋然道:“王爷这是太累了,回京之后要好好歇一歇才好。”
豫亲王强打着精神,迎着凛然生寒的西风,睁大了困乏的眼睛,吁了口气:“回到京里事情更多,只怕更没得歇。”迟晋然忍不住道:“王爷,差事是办不完的,这样拼命又是何苦。”
豫亲王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亏你还读过几年私塾,不知圣贤书都念到哪里去了。”
迟晋然笑嘻嘻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种大道理我当然知道。可我也得吃饱睡好,才好替皇上办差啊,不然我饿着肚子,或是睡得不够,精神不济,一样会弄砸了差事。”
豫亲王终于笑了一声,迟晋然又道:“王爷身系重任,所以更要保重自己。”
豫亲王道:“你倒还真啰嗦起来了。”
他抬头望满天清辉如霜,只觉晓寒浸骨,而数十骑紧相拱卫,隆隆蹄声里唯闻道侧草丛中,虫声唧唧,秋意深重。忍不住长啸一声,朗声吟道:“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做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吟到此处声音不由一低,“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最后一句,却轻如喟叹了。
入城时天已微曦,豫亲王回到府前下马,府中早已有官员属吏等候,等处治完了公事,日已过午。只觉得腹饥如火,这才传了午膳,犹未吃毕,门上通传户部与工部侍郎前来拜访。此二人原为赈灾之事而来,户部管着天下三十二州粮仓,存粮多少,所缺多少,犹可征多少;而工部则管漕运,南下漕运每日运力多少,何处调粮何处起运,皆是琐碎操心之事。议罢日已西斜,豫亲王亲自送了两位侍郎至滴水檐下,两人俱道:“不敢!请王爷留步。”拱手为礼,豫亲王目送他们回转,一转脸看到侍候自己的内官多顺,想起自己一早就遣他入宫打听废淑妃慕氏的近况,于是问:“怎么此时才回来?”
多顺忙扶了他的手肘,回到殿中方才苦着脸道:“王爷交给奴婢的好差事——您想啊,永清宫那样的地方,像奴婢这种人岂是轻易能进得去的?托熟人找门路,好容易才见着淑妃,哦不,慕氏一面。”
豫亲王觉得疲意渐生,皱着眉道:“拣要紧的讲。”
“是。”多顺想了一想,道,“依奴婢看,奴婢大胆——只怕那慕氏活不了多久了。”
豫亲王端着茶碗的手不由一顿,过了片刻才呷了一口茶,淡淡地问:“怎么说?”多顺道:“听说一进永清宫就病了,如今已病了一个来月,奴婢瞧那样子病得厉害,躺在那里人事不知,又没人过问,更不许大夫瞧,只怕不过是挨日子罢了。”
豫亲王沉默未语,多顺忽道:“王爷,要不……”
豫亲王抬起头来:“这事交你去办,该打点的打点,想法子找大夫,务必多照应些。如若有什么事,只管来回我。”
多顺没想到自己原来会错了意,大感意外:“王爷,这个不合宫规,而且……”
豫亲王道:“叫你去就去,如有所花费,一律到账房上去支。”
多顺只好垂手道:“是。”
多顺既得他之命,想尽法子安插人进了永清宫,悄悄着人延医问药,如霜的情形却是好一日,坏一日,总没有起色罢了。豫亲王因着皇帝的嘱咐,在百忙中还叫了济春荣过府来,亲自问了一遍,那济春荣虽然堪称杏林国手,但亦不是神仙,只老老实实地据实向豫亲王回奏:“臣是尽了力,但娘娘——”说到这里有点吃力地改口,“庶人慕氏……自从上回小产,一直是气血两虚,亏了底子,后来虽然加以调养,总不见起色。臣才疏学浅……”
豫亲王道:“罢了,我知道了。”就岔开话去,问他关于时疫的事情。
时疫已非一日两日的事情,江南大水,逃难的灾民一路向北,水土不服,途中便有很多人病倒。起先只是低烧腹泻,过得三五日,便是发高热,药石无效,倒毙途中,渐成疫症。慢慢由南至北,随着逃难的人传染开来,虽然数省官民百姓极力防措,但疫症来势汹汹,前不久均州之南的陈安郡已经有发病,而均州距离西长京,只不过百里之遥了。所以豫亲王极是担忧,因为西长京人居密集,且为皇城所在,一旦传入疫症,后果堪虞。
济春荣道:“疫症来势凶猛,唯今之计,只有闭西长京九城,除急足军报外,禁止一切人等出入。而后设善堂,收容患病的流民,定要将他们与常人隔离开来。臣还有一策,城中以杏林堂、妙春堂、素问馆、千金堂为首,共有三十余家极大的医馆药肆,王爷可下令行会出面,联络其间,预备药材防疫。”
头一条便令豫亲王摇了头:“闭九城万万不可。”至于后两条,倒是可以筹措办到,所以立时便安排在城外人烟稀少处设立善堂,凡是患病的流民都送去善堂将养,然后又联络数十家医馆药肆,在九城中派发避邪之药,以防疫症流传。饶是如此,京城里却慢慢有了病人,起初是三五例,立时遣人送到善堂去。但病人明知送进了善堂便是一死,不由嚎哭挣扎,亦家有病人而亲友瞒而不报者。
西长京秋季多雨,沛雨阴霾连绵不绝,城东所居皆是贫民,逃难入京投靠亲友的灾民,多居于此。搭的窝棚屋子十分矮小,平日里更是垃圾遍地,雨水一冲,污秽流得到处皆是。吃的虽是井水,但西长京地气深蕴,打井非得十数丈乃至数十丈方得甘泉,贫民家打不起深井,便凑钱打口浅井澄水吃,连日阴雨,井水早就成了污水,于是一家有了病人,立时便能传十家。这样一来,疫病终于慢慢传染开来,乃至有整条巷中数户人家一齐病死,整个西长京笼在瘟疫的惊恐中,人人自危。
这日又是大雨如注,豫亲王在府中听得雨声哗然,不由叹了口气。起身来随手推开窗望去,只见天黑如墨,便如天上破了个大窟窿一般,哗哗的雨直倾下来。庭中虽是青砖漫地,但已经腾起一层细白的水雾,那雨打在地上,激起水泡,倒似是沸腾一般。
他忧心政务,心中倒似这雨中砖地一般,只觉得不能宁静。皇帝数日前便欲回銮,被他专折谏阻——因为城中疫病蔓延,为着圣躬着想,还是留在上苑周全些。而九城中交通几乎断绝,百姓间连婚丧嫁娶都一并禁了,谁也不相互来往,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门上悬着香草蒲包,称为“避疫”。
百官同僚之间,若无要紧公事亦不来往,朝议暂时停了,因皇帝不在京中,内阁每日便在豫亲王府上相聚,商议要紧的政务。程溥年纪大了,操心不了太多,但南方赈灾,北方用兵,事无巨细,豫亲王还是得样样过问。这倒还罢了,最要紧的是钱,国库里的银子每日流水般地花出去,仍维持不了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