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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宫的日子,再也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清楚了,那样的煎熬,对于如此一个年轻的女人来说,就要耗尽韶华,等待时光老去,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
他忽然问:“芳菲,你愿不愿意出去?”
“出去?去哪里?”
她下意识地反问。
罗迦暗叹,是啊,天下之大,她一个孤身女人,又能去哪里?
芳菲的目光却忽然亮起来:“陛下,不管了,我们去北武当……我去北武当陪着你,永远陪着你……走吧,我们马上就走……”
罗迦忽然想起她昔日一身黑色的道袍,绾了高高的发髻,那么淋漓尽致地站在屋檐高台之上,很愤怒地质问自己:“你凭什么要我一辈子青灯古佛?不!就算是死,我也不会去做道姑,绝不!”
她是不愿意的。
本质上,她并非是一个习惯于寂寞的人。
那里,并非是她的世界。
“陛下,我真的不愿意留在宫廷……陛下……”
“如果你不愿意,你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地方……你想去哪里就去那里……可是,芳菲,你过来好不好?”
驾崩22
他忽然伸出手去,狠狠地,想要一把抓住她。
芳菲跳起来,猛地扑过去:“陛下……陛下……”
他如释重负,手伸出,一把搂住她,另一只手,却是揪着她的耳朵,慢慢地,慢慢地,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挚的笑容:“芳菲……傻孩子……”
他的身子忽然那么滚烫,温暖着她冰凉的呼吸,甚至他的心跳,就在她的怀里,一句句地重复着:“芳菲,芳菲……”
她的眼泪狠狠地掉下来,如水滴一般,在他的脸上,身上,仿佛在暗夜的空气里,蒸发成了一种雾气缥缈的水雾。
可是,他的手却缓缓地垂下去:“芳菲……你不要恨我……好不好?你不要恨我……我,终究还是对不起你……”
“陛下,陛下……”
她紧紧握着的大手忽然一松,伸手到他的鼻端,竟然已经没了气息。
他说自己还能熬三日,原来,竟然是谎言?
他连这一个夜晚都不曾熬过去。
陛下,留给自己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一句谎言?
“陛下,你骗我……父皇,你醒醒……”
手的触摸,一片冰凉。
心的温暖,瞬间消失。
芳菲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倒在了罗迦身边。
门口,高公公冲进来,尖着嗓子呐喊一声:“陛下驾崩了……皇后,醒醒,你快醒醒……”
太子最先冲进来,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几名顾命大臣。
“父皇,父皇……”
“陛下,陛下……”
黑黝黝的屋子里,一片冰冷。
通灵道长抢上前,一探鼻息,沉痛地跪下去:“陛下驾崩了……”
陛下驾崩了!
这声音一声声地传出去,几乎弥漫了整个的青州城。
门外,文武大臣也跪下去。
一时间,廊庑内外,一片愁云惨雾,哭声震天。
………………………………ps:今日到此!周二(1月19日)上午10点之前继续更新。
火殉1
太子也悲痛欲绝,泣不成声,跪在地上。
当通灵道长去收敛陛下的尸首时,但见芳菲紧紧拉着陛下的手,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两名侍女冲上前来,搀扶了冯皇后。但是,冯皇后整个人熬了这两三天,也已经油尽灯枯,奄奄一息,眼皮微微睁了一下,却睁不开。
“皇后……皇后……”
眼前很花,也不知是道长在叫自己还是太子在叫自己,眼前模模糊糊地,跪了许多人,黑压压的一片。
某一瞬间,忘了陛下已去的事实,只是下意识地,又伸出手,紧紧地握住那只手——那么冰凉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了。
甚至他温暖的心跳也完全停止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
夜晚,生命里从此只是这样无边无际的黑暗!
完全感觉不到温暖了!
她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快救皇后……”
太子大喊一声,几名御医战战兢兢地站在原地。
“快啊,你们愣着干什么?”他对御医已经完全失去了主意,赶紧转向通灵道长,“道长,皇后怎么办?她这样……有没有什么危险?”
通灵道长号脉,急忙道:“皇后是长时间水米不进,悲伤过度的缘故……无甚大碍,殿下不要惊慌……”
其他众臣见皇后晕厥,都感到震惊,源贺和乙浑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乙浑的胡子一翘一翘的,目光只是落在皇后身上,似乎想看看她究竟是真的晕厥还是假晕厥。
通灵道长再也无暇顾忌皇后,只让几名侍女将她抬下去,送到隔壁的休息室里好好调养。众臣,依次上来,草草地膜拜了陛下的尸体。本来,他们是要长时间跪拜的,但是,陛下早有遗诏,只让通灵道长一人处理。
几名顾命大臣都看了陛下的尸首,确信驾崩无疑,然后,迅速退下。
火殉2
屋子里,只剩下太子。
道长面露难色:“陛下有遗命,不希望任何人再接近他的遗体……”
太子很是惊讶,但是,一想到父皇的遗嘱的确是这么说的,而且父皇也曾跟他交代,有占卜一事,位在东南,生怕让他沾染了不吉利。
这并非父皇有意避开他——而是要他避开家族的命运。这些,通灵道长无法明说,但是,太子理解,充分理解。
太子本人不太相信什么不吉利,但是父皇的遗命也不敢违逆,只得退下去。
廊庑里,便只剩下通灵道长一个人。
外面的空地上,点燃了几只巨大的白色丧烛,临时撒了一些举丧的纸花。雾气朦胧,冬日的寒风一阵一阵的,几乎要把人的脚冻僵。
太子跪在地上的蒲团上,比之天寒地冻的平城,这点低温还算不了什么,但是,放眼看去,整个世界忽然死寂下来,那么黑,那么黯淡。
身边,围绕着的都是太监,密密匝匝的侍卫。
御林军统领张杰连悲伤都不敢,尽职尽责地率领着御林军,严密防守,谨防一切可能发生的事变。
整个空气,都在寒颤的夜晚颤抖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通灵道长才缓缓出来。
廊庑的边上,是十六名道童;旁边,是以魏晨为首的灰衣甲士。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已经上架,战马在黑夜里发出嘶鸣声。
太子跪在地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见道长出来,立即站起来,无奈跪得太久,双腿一颤,几乎要摔倒在地。
两名太监急忙搀扶了他。
他停在父皇的灵柩之前,整个人扑了上去。
黑漆漆的灵柩,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仿佛是某一种经过特殊处理的香料,有一种辛辣的味道。这种味道,太子完全陌生,根本不知道来自何处,他猜想,那是北武当的特殊药材?
火殉3
太子扑上去的时候,几乎被刺激得无法睁开眼睛。
通灵道长沉声道:“殿下节哀。陛下升天,会早登极乐世界。”
太子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通灵道长将黑色棺材的最后一层灰土堆砌好——那种灰土也是非常特殊的。
他流着眼泪:“道长,为什么要连夜启程这么匆忙?”
“这个时间是陛下自己占卜的……过时不吉……”通灵道长的声音十分嘶哑,太子注意到,他的额头上一层一层的汗水,几乎在寒夜里迅速地散发出一种白色的蒸汽。
他略略惊讶,不明白道长在里面到底做了些什么,为何会这样满头大汗,几乎快要虚脱一般。
但是,道长却显然没有心思跟他多说什么,只道:“贫道告辞,殿下多保重……”
太子完全没法反对。
通灵道长一挥手,魏晨亲自驾马,众人上路了。
他们走的是侧门,位在东北,那是他们的吉祥地,避开了东南正面等候的所有文武大臣。
后面,太子和所有的侍卫,太监都跪下去。
黑夜里,马蹄声那么急促,仿佛不是在奔丧,而是一场盛大战争的序幕。太子也不知道自己心底为何起了这样古怪的想法。
但觉父皇的丧事,一切都是那么鬼魅。可是,也正因为这样的鬼魅,所以完全符合拓跋家族男人的死状——太祖的死,太宗的死,父皇的死……他们每一个人都死在儿子手里,所以,每一个人的丧礼都那么诡异。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匆匆赶来见父皇最后一面的时候,父皇的第一句话便是:“皇儿……是三皇子下的毒……这是报应……你不要为父皇感到悲哀……这是命中注定,无可避免的……但是,到了朕这一代,就会绝迹了……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皇儿你放心!”
火殉4
太子还没有儿子,还没有经历过儿子们争权夺利的事情,还不懂得“报应”这句话的真正的含义,但是,却没来由地觉得悲哀和惊恐。仿佛寒夜里,一把利剑刺向天空,冷冷地指着自己的胸口。
他很快释然,父皇之所以如此,便是为了杜绝臣下的猜测,通灵道长也是有暗示的,毕竟这是家丑,谁也不愿意让天下人知道——一代大帝罗迦,死在自己儿子的手里。
不能让这样的家族丑闻,世世代代地再流传下去,就连临终侍奉的史官,记录的也都是:罗迦病逝的记录,而非是其他!倒不是他们故意曲笔,而是事情发生时,他们并不在现场,不知道真相。
大太监王琚来搀扶他:“皇上……您节哀……”
他心里一震,忽然想起,自己已经是皇上!
是新帝了!
他缓缓站起来。
大门忽然打开。
门外,黑压压地群臣跪了一片,东阳王率先高呼:“参见皇上……”
“参见皇上!”
太子木然地站在门口,看着黑白孝服裹身的群臣,以及自己这一身厚厚的孝服。此时,方是君临天下的感觉。心里,竟然有细微的喜悦,但是,这种喜悦却来得那么隐秘,那么寒碜——对于这一天,期待了许久许久,可是,当它真的来了,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本来,他还以为,父皇至少还要到六七十岁才退位,那时,自己也四十几岁了,正是做皇帝的好时候。不料,却来得这么早,这么快。
以至于根本来不及品味九五之尊的喜悦。
好一会儿,他才一挥手:“众位爱卿平身。”
东阳王出班奏道:“皇上,先帝的丧事必须尽快举行,但是,这里是青州,毕竟不是我们熟悉的土地,为防生变,老臣建议马上回平城,按照祖宗家法行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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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都纷纷表示同意。太子斟酌一下,也立即道:“按照先帝遗诏,虽然一切从简,但是,毕竟皇帝大行,不能太过简陋,一切法器皆在平城,我们必须在平城举行。各位爱卿,马上上路。”
“遵命。”
黑夜里,朝臣们熙熙攘攘的鱼贯而出。
他们并非是不曾在黑夜里赶过路,多次战争的时候,为了急行军,这样的夜路完全是常事;但是,这样的y影笼罩下,每一个人心底都非常沉重。因为,陛下死得如此突然,而且,尸体又去了北武当,两相是分隔的。
前面,是开路的御林军,张杰一言不发,走在前面。
随后,便是新帝的座驾,是他昔日太子府的几十名亲信侍卫。后面,是浩浩荡荡的大军,大臣们按照官衔排开,没有任何人喧哗,只有马蹄声在黑夜里滴答,滴答。
当芳菲从昏迷中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早上了,身在颠簸的马车上。
四周那么昏暗,仿佛在一个无边无际的空荡荡的世界里。
她下意识地拂开窗帘,外面,是一个暗沉的y天。y风怒号。
“陛下,陛下呢?……陛下……”她疯狂地站起来,几乎马上就要跳下马车。
两名侍女急忙拉住她:“娘娘,您醒醒……娘娘……”
她头一晕,昏沉沉地躺在马车上,既不觉得悲哀,也不觉得疼痛,只是非常茫然。
只有嗜睡的感觉。
头挨着枕头,侍女们端来牛r,因为在路上,一切都是冷冰冰的,她甚至闻到那种冷牛r的腥味,一阵恶心,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路上,芳菲都是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之间,只知道马车不停地往平城的方向走,速度那么快,几乎日夜不停地在赶路。这是北国急行军的惯例,沿途,随时更换马匹,所以马车,马匹,一直保持着高强度的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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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陛下驾崩的诏书也已经传告天下。按照惯例,北国境内行国丧四十九日,所有丧葬仪式,全部由顾命大臣支持。
急行军赶回平城的时候,已经是半月之后了。
新帝一行是快马加鞭,只用了十天。
因此,芳菲回去的时候,所有的事宜,已经被新帝安排妥当了。
平城,寒风呼啸,连续数日的大雪,让整个世界银装素裹,人踩在地上,靴子几乎要陷进去一尺多深。
芳菲被宫女们搀扶下马车,放眼处,是那么熟悉的面孔:张娘娘,红云,红霞等人。
她们都是一身素服,哭得泪人儿一般,紧紧搀扶着她:“娘娘,娘娘……您可终于回来了……”
芳菲的脸上一点泪水都没有,十分默然。
仿佛泪水早已在青州的那间屋子里流干净了。
一阵北风吹来,刮在脸上,跟刀割一般生疼。眼眶那么干涩,她没有说话,只是迈步往里面走。
皇宫内外,到处是纸扎的花束,跟银白的世界混成一团,仿佛这个世界,只剩下了这独一无二的唯一的颜色。
沿途,到处是跪下去的宫女太监,每个人都是一身素服。
终于,走到了立正殿的门口。
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跪满了一片呼天抢地的后宫妃嫔。这些,都是罗迦最早的妃嫔,她们中好些人已经年过四十了,所以,一直留在后宫颐养天年。
罗迦生前,她们不曾怎么受宠,死后,当然也不曾感到多大的悲哀。但是,此时此刻,她们的泪水却是真实的——因为,按照鲜卑人的惯例,她们中的一些人,意味着将要为先帝殉葬。
新帝刚刚回来,还没来得及颁布陛下的遗命,治丧委员会也还在商议之中,毕竟,皇帝的遗言,只有他们几个人知道,随时更改,要捏死一些看不顺眼的妃嫔,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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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丧委员会的头号人物,当然是乙浑。所以,她们的亲属们正在急急忙忙地上下打点,希望能让她们逃过这一劫。
生前,她们是鲜卑贵族结交权贵,为家族获取荣耀的机器,现在陛下死了,她们当然也思索着如何能够全身而退。
一看到皇后,众人如吃了定心丸一般。
因为,按照鲜卑人的规矩,一般是汉人妃嫔殉葬,鲜卑妃嫔治理后宫。而皇后,便是正宗的汉人。
此时,所有人都抬起头,看着对面雪地里,落满了满头雪花的皇后,她面色惨白,形容枯槁,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只纸鸢一般。
“参见皇后……”
芳菲看着这一群陌生的面孔,默然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陛下遗命取消了殉葬制度……”
众人的哭泣声忽然停止了。
她们是在害怕,为自己的命运而害怕。忽然听得这样的一声特赦令,无不欣欣然。
芳菲独自走进了立正殿。
身后,是头发上掉落下来的层层积雪,晃动在地上,一步一个脚印,拖得老长老长。
嫔妃们慢慢站起来,各自散去。
立正殿里早已生了火炉。
芳菲走进去,习惯性地在地毯上坐下。
所有宫女们都平息凝神。就连张娘娘都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一杯滚烫的热茶递来。她端起,喝了一口,又放下。
心里一点也不曾暖和,只是呆呆地看着旁边铺开的花貂发怔。
“芳菲,等我们有了孩子,就一家三口拿了这个花貂出去玩儿……”
“芳菲,如果是个女孩子,就让她住在立政殿,女孩子胆小……”
她悚然心惊,抬头,想看看到底是谁在耳边说话。
可是,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茫茫的一片白。
就连立正殿里面,也是一种雪白的死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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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多次想过,自己去青州,就是接陛下回家过年的。不料,去年今日送君出征,今年今日,搀扶亡灵归来。
缠绕着柱子的白色的纸花。表明着大行皇帝,他已经彻底远离这间屋子了。
(注:“大行皇帝”是中国古代,在皇帝去世直至谥号、庙号确立之前,对刚去世的皇帝的敬称。而大行皇后是对刚去世的皇后的敬称。“大行”就是永远离去的意思。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一旦确立,就改以谥号、庙号来作为他的正式称号。最早见于《后汉书。安帝纪》:“大行皇帝,不永天年。”)
才过晌午,又下起小雪,四周暗沉沉的,仿佛黑夜马上就要到来。
一名宫女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跪在地上:“娘娘,皇上求见……”
她一怔,喃喃道:“皇上?皇上在哪里?”
“娘娘,是新帝……”
新帝!
也是皇上了。
古往今来,那么多的皇上,可是,却再也不是自己要等待的那个人了。
“娘娘,皇上说有紧急事情……”
“那,请他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