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清脆的旋律在音乐厅响起,天一完美的手指落在了琴键上。我定定地看着台上的天一,我真的从心底感谢上天,我一次又一次地庆幸自己的选择,我不敢想我当初如果顺应了世俗的风气,让天一在我的肚子里就失去了生命,哪会是什么结果。我真的有一种深深的后怕。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就是再让我重新经历千万次的苦难,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天一完全进入到她的音乐世界里去了,我感谢老天给了天一这样的天赋,她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她在这个世界里感受爱和幸福,当然也感受忧伤和苦难,她的世界毕竟是独特和丰富的。我在绘画的时候经常有这样的感觉,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拥有这个独特的世界的。天一她不仅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她还有丰富的内心。许多人游走在这个世界上,内心对世界的感受却是微小的。而丰富的内心世界是钱所不能买到的,唯一的获取只能是上天的恩赐。我真的非常非常庆幸,我感谢上天。
我坐在第二排中间的位子上,我能清楚地看到天一的全部,我觉得我在看一幅画,一幅任何一个画家都无法描绘出来的画,这样的画只能存在于对美有感受、有发现的人的心里。在我的眼里,天一像一个圣女,她端坐在天堂的大殿里,被鲜花簇拥,被白云萦绕。随着音乐的深入,我仿佛漂浮在旋律之上,我和我的女儿在一起舞蹈,我们尽情地欢乐,她时而在我的怀里撒娇,时而欢笑像灿烂的花朵……
突然,我发现天一的脸色渐渐苍白,她的脸上忽然布满了汗珠,亮晶晶的汗珠像雨后的蘑菇一样,齐排排地长在了她的额头上,脸颊处,还有锁骨的四周。接着,有几滴已经滴落下来。我从来没有见到天一在演奏的时候,出现过这样的情况。我心里忽然不安起来,我的直觉告诉我天一的身体出了问题,的确,她的汗水越来越多,脸上已经是一片晶莹,汗水已经能看得非常清楚了,汗滴也多了起来,我的心紧缩起来,呼吸也屏住了。
但是,天一顽强地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接着,她倒在了舞台上。
整个音乐厅一下子喧哗起来,我失声大叫了起来,我试图站起来,可是我的腿软得根本无法支撑起我的身体,我喊着,喧哗的声音盖住了我的呼喊。舞台的幕布很快就拉了起来,主持人已经镇定地站在了前台,她在说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我挣扎着站起身来,我穿过了人群,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剧场。
当我跑到后台的时候,天一已经被送走了,我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后台的门口乱转。突然,我想起了给淑百打电话,等我拿出手机时,我才发现我已经有五个未接电话。每一次看天一演出,我必定是要关机的。电话都是淑百打来的,我拨了过去,淑百说知道我一定很着急,她说天一没事,只是一次普通的虚脱,休息一会儿就会好的。
我的心一下子落下了,我相信淑百的话,淑百是一个有着20年护龄的老护士了,李南也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内科医生,天一一定不会有问题的。我只是心里纳闷,天一从来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是不是有什么原因?
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父亲,我母亲告诉我,我的父亲是一个边防jūn_rén ,他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牺牲了。我母亲把一张照片拿给我看,一个穿着军装的英俊男人,是一张黑白照片,甚至有些发黄,有很深很深的岁月的痕迹。
许多年以后,我确定这是母亲自己编造的一个谎言,我坚信我的亲生父亲是一个画家,他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到丽江,他留下了我,他走了。当然,对于母亲的这个谎言,我不怪母亲,她是用心良苦,她希望我没有自卑感。
我想象我的亲生父亲是一个很优秀的男人,尽管母亲从来没有对我说起他来,他至少是强大的,只是我永远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我们抛下。我坚信我是受了父亲的遗传,我并没有很深的自卑的感觉。或许我该感谢我出生的这个小镇,丽江。丽江是一个很幽静、很古典的地方。是我生命起源之地,也是承载着我的r身和精神的一叶方舟。丽江有非常优美的自然环境,小城依着巍峨的紫溪山,美丽的玉花江从紫溪山奔涌而下,蜿蜒进入小城,给美丽的小城系了一条晶莹的腰带。我想我的亲生父亲就是被这里的风景迷住了。后来,我在我父亲喜欢的地方,像一棵野草一样生长。
我出生并成长在丽江,这不能不说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作为一个私生女,在丽江这个小镇上并没有发生许多让我为自己的身份感到尴尬的事。很多时间,我更应该是属于丽江自然环境的女儿,我喜欢玉花江,我有很多的时间是在江边度过的,我和鱼说话,我对着飞鸟呼喊。我在自然中学会了绘画。
我已经记事了,我母亲才和一个男人结了婚,我母亲说,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她希望我有一个正常女孩的生活,让我以为我是有父亲的。其实,我已经记事了。我早就知道我没有父亲,我的家就只有我和母亲。并且在丽江也只有我和母亲,我们没有亲戚。我母亲说了一口地道的丽江话,她的声音非常适合那种口音的发音,很柔软、缠绵,语速非常的慢,甚至有歌唱的感觉。母亲似乎就是丽江人,她像是丽江的一个孤儿。我曾经猜想过我的母亲并不是丽江人,可是我不知道是谁把她带到了丽江。
母亲是丽江小镇上最美丽的女人。如果你看过我画的画,你会发现我的画里总有一个女人,窈窕的身姿,细细的腰肢,高高的胸脯。她有一个光洁的额头,细长的丹凤眼,丰盈的嘴唇,标准的鹅蛋脸。那就是我的母亲,我从记事的时候起,我的脑袋里就留下了母亲的这个形象。
记忆中,母亲端着簸箕到玉花江里去洗菜,她的身上就会挂满了男人的眼睛。她站在我家门口横跨玉花江的那座石桥上,扬着脖子喊我的名字,一个街都会静下来听她的声音。
我很早很早就记事了,我母亲没有感觉到,她以为我是一个还没有记忆的小孩。她搂了我哄我睡觉,她的嘴里嘀嘀咕咕,那是她自己编的催眠曲,她说,小玉香乖,小玉香美,小玉香是妈妈的小心肝。她的声音缠绵得像太阳的光束,暖暖地一圈一圈地把我缠了起来。后来我就闭上了眼睛,她亲吻我的眼睛,亲吻我的脸蛋。她把我抱到大床靠墙的一个地方,我的身子下面铺了一床小棉被,母亲又在我的身上盖了一床细绒毯子。
半夜我被一个奇妙的声音吵醒了,我并不叫喊,我紧闭着眼睛。那是一种极其压抑的喘息的声音,还有欢娱的呻吟,像是黑夜是有重量的,这些声音都被压着,压得很深很深,似乎那原本的声音是很大很大的,被压住了,但也不能完全压住,还是传了出来,在寂静的黑夜里,这个声音神秘而充满诱惑,我静静地听着。有时会有压抑的说话的声音,男人的声音,那些话像是含在喉咙里,在喉咙里滑来滑去。还有母亲的声音,柔软缠绵,似乎整个空气都软绵了。
这样的夜晚很多,到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只有母亲一个人,她站在窗户前面,那里有一个镜子,她在梳头,她的头发很长很长,像一匹黑色的绸缎,她把头发束起来,然后在脑后盘成一个髻。一屡一屡很清楚的光线照在她的身上,像是给她穿上了一件金衣服。
在那样的无数个夜晚,我醒来又沉睡过去,那样的声音让我安宁,那样的空气让我舒服。我不喊不叫,我也从来没有睁开过眼睛,我不知道那些男人的模样,我的脑袋里有时会出现玉花江边的一棵树,有时是石桥上一块最漂亮的大石头,有的时候是一个我在紫溪山上拣到的一个蘑菇。
我还能闻到一种气味,像马桑果一样,很甜很甜,又混杂了树的草腥气,这些气味总是像飞行的蜜蜂一样,很猛地冲进我的鼻孔里,让我感到迷醉,我把它们吸住,然后混着一大口唾沫咽进肚子里。
在母亲确定我已经记事以后,这样的夜晚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我五岁的时候,一个男人住进了我们家,他就是我的继父。
很快就有了结果,淑百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因为合新今天没有来,而天一每一次演出必定要合新先调琴,她对此已经有了很深很深的心理依靠了,还在她上台之前,她就显得有些焦躁,老在问怎么合叔叔还不来呢?没想到真的出事了。
我问:“合新为什么没有来?”
淑百说:“我们也正在找合新,合新除了有一个传呼机以外,什么联络的方式都没有。”
我问:“知道他住的地方吗?”
淑百说:“从来没有去过,只是知道他住在双楠小区。”淑百接着说,“我很担心合新出什么事了,凭着我们十多年的交往,他从来没有耽误过一次事,他是一个很严谨的人,他每天的工作总是安排到分钟,在这个城市里,合新是最好的钢琴调律师,他每天骑着一辆摩托车奔波在这个城市的许多家庭里。他如果真的有事,他一定会即时通知我们的。”
对于合新的情况,在我和淑百过去闲聊的时候,她也和我谈起过,合新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单身男人,和他接触并没有感觉到他是一个很古板的人,但是,他极少向别人谈起他的个人问题,他只是很轻描淡写地说,一个人过惯了。在这个城市里,淑百一家几乎是他最好的朋友,像是有什么缘,他从见到天一起,就特别喜欢天一,他不仅为天一调琴,他还会给天一讲很多关于音乐家的故事和对一首曲子的理解,日久天长,天一对他有了很深很深的依恋。淑百和李南都是音乐的门外汉,只有合新能和天一谈音乐。你想想,一个四岁的小女孩,简直就是把合新当作一个精神领袖来崇拜。
过去听淑百说合新,我心里就只是一种感激,没有想到,他在天一的心里是一个这么重要的人物,我理解天一的感觉,一个女孩子在她幼年的时候,被一个成熟的男人,确切地说,是被一个成熟的思想征服了,那这个思想必定是会伴随这个女孩的整个生命的。在我看来,这对于天一来说,应该是一件幸运的事,并不是每一个女孩子在自己的生命里都能遇到这样成熟的思想的。
我问淑百打算怎么办?淑百说李南已经出去找合新了。我又问了天一的情况,淑百说已经好了,天一也很担心合新,看来我们大家都只有等待了。
我回到住处,感觉疲惫至极,我一p股坐在了沙发上,让自己完全松了下来。因为天一的关系,两年前我在这个城市的万科城市花园买了一套单身公寓,这是一套一居室的户型,里面包含了一个小厨房和一个卫生间,一间30平米的房间,放了一张双人大床和一个长条的三人沙发,还有一个电视柜和一台21寸的彩电。这几乎是现代生活的最低要求了,严格地说,这个房间只要一张床就足够了,但是阿明他坚持要买这些东西,他说你到这里来是感受幸福,那么就要舒舒服服地感受。阿明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也是最懂我的人,他总是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默默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在我得意和高兴的时候,他会站得远远的看着我。
我给阿明打了电话,他说过,天一的演出不管结束得多晚,我都要给他打电话。我知道,我的电话如果不打过去他就不会睡觉的。果真,拔号音响了一下,阿明就接起了电话。他“喂”的声音急切而兴奋,阿明是一个外表木纳的男人,没有人看到他另外的一面,在另外的一面他激情,他像火一样热烈。而且他是永远不会熄灭的火,他对我的爱就是这样的,在他这样一堆火面前,我感到我对他的爱也是像陈年的老酒一样,越来越有味道了。现在,只要离开丽江两天,我就会无比想念阿明,我成了一个恋家的小女人了,这在我的过去是根本没有的。我把今晚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告诉了阿明,阿明静静地听着,我说完了以后,阿明突然说:“玉香,你一定要去看看合新,明天就去。”
我说:“我也是这样想的。”
阿明说:“如果合新需要你,你就好好陪陪他。”
我说:“我会去看他的。不过他怎么会需要我?”
阿明说:“也许吧。”
我笑着说:“在这个世界上,也就你这个傻瓜才会需要我。”阿明听了以后,嘿嘿笑了。
收了电话,阿明的笑声还响在我的耳边,我只是觉得好笑,合新怎么会需要我呢?阿明心好,总是想别人想得多一些,不过,他有时候也会耍点小花招,吃点小干醋。我想到这里自己倒笑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隔着厚厚的窗帘我都能感觉到外面很亮很亮了,我一看床头柜上放着的表,已经是九点多钟了,这时我才感觉到自己像是泡在水里,我一看,原来在我熟睡的夜晚,我来月经了。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睡得这么死,新鲜的血y不仅浸湿了我的内衣,而且把床垫都浸透了,我很沮丧,急忙换衣服,收拾床铺,好一阵忙活。
我拉开窗帘,外面洒满了阳光,眼前那些顶着红色屋顶的房子鳞次节比地排列着,绿树环绕着那些房子,那些屋顶就好像是盛开的花朵,整个画面的感觉非常好。阳光打动了我,我突然很想很想作画,阳光永远是一个画家最好的灵感。我想我是该回丽江去了,丽江能让我安静地创作,天一是我永不枯竭的创作源泉。
我靠在沙发上,想一天该做的事,我计划先和淑百联系,然后去医院看看合新,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下午就可以坐班车回丽江了。
我穿了平时我最常穿的一件宽松纯棉套头衫,一条牛仔长裙,头发用一根橡皮在脑袋后面束成了马尾。我在镜子前好好的看看自己,我总是在镜子前面开始新的一天的。我从镜子里确信自己的睡眠质量很高,脸上没有疲倦的痕迹。
还没有等我给淑百打电话,淑百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她的声音很忧虑,她说:“玉香,你能来医院一下吗?”
我说:“好,我马上到医院去。”我没有问淑百原因,但是,我知道淑百一定是遇到了为难的事。
我急忙准备了东西,我心里既着急,又猜想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淑百都着急了?我出了门,打了一辆出租汽车,朝医院奔去。我住的万科城市花园在这个城市的东南边,也算是城市的郊区,汽车穿过了很多街道,终于来到了淑百他们医院。十年前,淑百和李南为了天一的成长,他们向部队打了转业报告,双双来到了这个省会城市,凭着李南肾病内科的硕士学位,他们进到了这所省里一流的医院。现在李南是肾病科的主任,淑百是骨外科的护士长。我远远地就看见了淑百,她在医院的门口等我,她穿着白大褂,戴着凤尾帽,我相信所有的患者和家属,只要一见到淑百那种沉静的样子,焦虑的心情会得到极大的缓解。淑百永远给人信心,给人安全感。
淑百一见我就说:“你来了就好了。你能不能在再这里待两天,等合新的腿伤好转一点再回去。说实在的,我实在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照顾合新了。我知道丽江你还有很多事,但是,你看看,他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平常还没有什么,一有个病啊灾啊,还是不行。”
我拉了淑百的手,我说:“你什么都别说了,你们从来就没有要我为你们办过一件事,倒是我,事事麻烦你们。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照顾人是很在行的。我一定会把合新照顾好的。丽江那点事没有关系,你知道我是一个自由的个体户,不用请假。”
淑百笑了。
我突然想起了昨天晚上阿明说的话,我对淑百说:“阿明叫我好好照顾合新。你看,他怎么就猜到合新要人照顾呢?”
淑百说:“我看阿明真是一个好男人。我还是建议你把婚结了,一个人总不是长事,你们俩都是单身,没有什么障碍,同居尽管时髦,但是,那是年轻人的游戏,你现在结婚,和阿明还有几十年的好日子呢。”
我听着淑百的话,心里也在下着决心,淑百看世界的目光更平面一点,也更现实和正常一些,不像我,有时还像空气一样飘着。
我问淑百天一怎么样?
淑百说:“这孩子是长大了,昨晚就提出要守着合新,是李南和她谈了才回去的。她很挂念合新,现在知道关心别人了。”
我紧紧地握了淑百的手,我说:“天一她应该这样,最起码她不是一个冷漠的人,她知道关心别人。最可怕的莫过于一个人的冷漠。”
淑百点点头,说:“我也是这样想的。”走了两步,她又转过身来对我说,“我会向合新介绍你是我妹妹。”
快到病房门口时,淑百说:“合新尽管和我们是好朋友,不过有好多事情他也不知道。”我理解淑百的话,我说:“我会知道我该怎么做的,放心吧。”
合新就住在淑百管的病房,是一个单间,我们推开门的时候,合新正躺在床上看一本书,他的腿缠着厚厚的绷带,手上c着吊针。听到我们进门的声音,他放下了书,一看是我们他急忙欠了欠身子。
淑百急忙摆摆手,说:“好好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