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徐子陵脸上闪过异色,忙道:“我虽身在魔门,但心中却对师门恨之入骨,皆
因我成年后,在一偶然机会下,发现昔年师尊收我为徒时,竟下毒手尽杀我的父母兄弟
姊妹,名之为‘斩俗缘’,使我心中充满愤恨,偏又无力反抗,只能把仇怨发泄在别的
地方,到今天才憬醒过来,过去就像一场噩梦。”
徐子陵首次对他生出少许同情心,问道:“令师是谁?”
曹应龙双目喷出仇恨的火焰,沉声道:“他就是连慈航静斋也畏忌几分的‘邪王’
石之轩!”
徐子陵失声道:“石之轩,那岂非是石青璇的生父?”
曹应龙仰望天色,为赶时间转入正题道:“过去百年间,天下大乱,魔门亦应运而
生出了几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最为突出者就是‘y后’祝玉妍、‘邪帝’向雨田和‘邪
王’石之轩,论名气当以祝玉妍最盛,可是论实力,其他两人绝不在她之下。”
徐子陵吁出一口寒气道:“向雨田临死前回复良知,石之轩既与碧秀心结合,理该
亦改邪归正。”
曹应龙露出既恐惧又鄙屑的神色,“呸”一声道:“石之轩乃天生邪恶的人,隋朝
之所以灭亡,天下由一统变回纷乱,他须负最大责任。”
徐子陵愕然道:“竟有此事,石之轩凭什么本事去颠覆大隋?”
曹应龙咬牙切齿道:“石之轩另一个身份就是杨广最宠信的大臣裴矩,负责中外贸
易,杨广之所以远征高丽,正是出于他的怂恿。”
徐子陵心中剧震。
当日邢漠飞在曼清院当向他们提及此人,说他着有《西域图记》三卷,记述西域四
十四国的风貌,其序文末尾有‘浑、厥可灭’之语,导致杨广大兴兵马,远征域外。伏
骞今趟东来,正是要找他算账。此人又擅用间计。在西域搅风搅雨,累得突厥分裂,互
相攻伐,死伤盈野。杨广亦因三征高丽,导致叛民四起,终致覆亡。
曹应龙狠狠道:“杨广的不仁无道,虽说与本性有关,但若非石之轩推波助澜,绝
不会把杨坚雄厚的家当败得这么快。”
徐子陵头皮发麻道:“这样做于他有何好处?”
曹应龙叹道:“问题是无论文帝、炀帝,均大力提倡佛教。在全国广建佛寺,抄写
佛经,宣扬佛学。等若以国家的力量来传教,这与魔门的信念有若南辕北辙,石之轩怎
会容他们胡来。说到底慈航静斋与魔门之争,便是一场道统谁属之争。”
徐子陵听得目瞪口呆,不解道:“若只是针对慈航静斋和净念禅院,那为何魔门各
派不集中全力,一举把他们歼灭,却要把万民卷入水深火热之中。如惹得外族入侵,岂
非更得不偿失?”
曹应龙哂道:“魔门讲求绝情绝性,练具至高功法更会绝子绝孙。他们也像佛说般
视生命为短暂的过渡,虚幻而不具终极意义。只不过他们破迷的方法,却非是救世济人,
而是视道德礼法为儿戏,故可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不受任何拘束。”
徐子陵叹道:“曹兄以前所作所为,正深合魔门之旨。”
曹应龙颓然道:“因为我长于魔门的薰陶下,一切只觉理所当然。自汉武帝罢黜百
家,独尊儒学,便开始了道统之争,天下始有正邪之别。到妖教东来,汉译胡书,令事
情更趋复杂。对你们来说,争天下乃政治之争,对我们则是道统之争。彼兴盛宏扬时,
我则沉沦不起。纵使我现在觉今是而昨非,对属于外来的佛教仍是深痛恶绝。哼!佛教
不外演其妖书,谬张妖法,欺诈庸愚之教。什么既往罪孽,将来果报,布施一钱,希万
倍之酬;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遂使迷愚者妄求功德。如真是万法皆空,何用贪迷至
此。”
徐子陵尚是首次听人辟佛,这些论调显是常给魔门中人挂在口边,故曹应龙滔滔放
言,有若长河流水。
曹应龙接着道:“至于欲灭慈航静斋,更是谈何容易。y癸派一向与静斋的斗争,
始终落在下风,兼且静斋已超越了一般宗教,成为佛道两家的无上圣地。谁若公然对之
作出攻击,会惹来道家像宁道奇之辈,又或佛门四宗那些一向不问世事的高僧的干预。”
徐子陵听得茅塞大开,动容道:“佛门四宗是那四宗。”
他虽很想直接询问石青璇的事,但却不由自主被曹应龙的大爆魔门内情所吸引。至
此才明白为何曹应龙那么有信心他会认为其情报物有所值,足以换命。
不知不觉间,离天明只有半个时辰,徐子陵的心神已全贯注到这既超然于江湖政治,
又与之有密切相关的斗争去。
曹应龙再望天色,迅快答道:“四宗就是天台宗、三论宗、华严宗和禅宗,主持者
均为武功已出凡入圣且道行湛深的高僧,从不卷入武林和俗世的纷争中,当然亦没有人
敢惹他们,唯一的例外就是石之轩,他曾先后拜于三论宗的嘉祥大师吉藏和禅宗四祖道
信大师门下,偷学其技艺,在魔门中他亦是身兼两家之长,若非静斋出了个碧秀心,恐
怕即使宁道奇亲自出手,怕亦未能制服得他。”
徐子陵见曹应龙如此合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开始相信他洗心革面的诚意,也
有点为他的安危担心,虽满肚疑问,却不敢岔远,忙道:“杨虚彦和石之轩是什么关系,
为何他会去害石之轩的女儿?”
曹应龙答道:“严格来说,杨虚彦并不算魔门中人,他与魔门的关系,是因石之轩
而来。”
顿了顿,像猛下决心般道:“杨虚彦就是杨坚之孙,杨勇之子,杨广的亲侄。”
徐子陵动容道:“原来如此!”
一直以来,他们都弄不清楚杨虚彦扑朔迷离的神秘身份,既似听命于杨广,又似助
外人来对付杨广。但假若他是杨勇之子,那害死兄长太子杨勇以自立的杨广,便是他的
杀父仇人。
曹应龙续道:“石之轩私下救起杨虚彦,以另一孩童之尸充数,本是不安好心,意
图败坏隋政后为杨虚彦复辟。岂知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反意外发觉杨虚彦无论心性资质,
均可继承他的绝学,故收之为徒,传以武功,此事除我之外,天下无人知之,所以我才
厚颜以此来向徐兄作交换条件。”
接着闭上眼睛,脸容转白,体内骨节间隐隐传来“劈啪”轻响。
徐子陵还是首次见到散功的魔门秘法,心中恻然,但又知不应阻止。
曹应龙徐徐道:“当石之轩知道天下乱局已逸出他的控制时,也由于某些我和杨虚
彦都不明白的原因,忽然销声匿迹。我本不愿与朱粲和萧铣联手,但杨虚彦却亲来见我,
说动我布局对付你们。又透露石青璇曾与你联手对付尤鸟倦等人,假设我们不赶快收拾
你们,说不定石青璇会把石之轩让她保管,牵连重大的魔门经典交予你,所以必须速战
速决,以双管齐下之法,由我对付你们,而他则往四川把经典骗到手上,至于其中细节,
连我都不大清楚。只知杨虚彦此人天性邪恶处一如石之轩,且深信只有去掉石青璇,石
之轩才能回复‘本性’,出而助他取得天下。”
说到最后,他脸上再无半点血色,不住喘气。
徐子陵大生恻忍之心,拉起这曾横行霸道、杀人如麻的大凶人双手,一方面细察其
散功是否属实。另一方面则制止他继续散功,骇然道:“杨虚彦告知你这j谋时是多天
前的事,我怎还来得及阻止?”
曹应龙得他真气输入,脸上重现血色,喟然道:“石之轩对我唯一的恩惠,就是传
我魔功,现在我已把功夫还他,再不欠他分毫。”
再喘一口气,才接上徐子陵急要知道的问题道:“这小子不知如何竟身负内伤,必
须潜修一段时日才可到四川去找石青璇,所以若徐兄立即赶去,很有机会抢在他前头,
为石青璇化解此劫。”
徐子陵此时对他怀疑尽去,放开他双手道:“曹兄究竟尚有什么未了之愿?”
曹应龙苦笑道:“徐兄确是高明,知道我散功后只能勉强再活一年半载,不过我这
心愿只能靠自己去完成。唉!此事说来话长,简单的说。就是我曾暗中背叛师门,与一
女子生下一女,今次就是要抛开一切,回去见她母女一面,让她们知晓我是别有苦衷,
非是抛弃她们。”
徐子陵听得呆在当场,若在此之前有人告诉他杀人不眨眼的曹应龙竟怀有这种深刻
的妻女之情,实是打死他都不肯相信。
徐子陵知时间无多,嘬唇召来坐骑,并问道:“二派六道究竟是那些派系,关系如
何?石之轩又身兼那两派之长?”
曹应龙感激地接过马鞭,道:“《天魔秘》共分六卷,衍而发展出两派六道,各派
自成一家,其中以天魔术最厉害,道心种魔大法最诡异,可是当石之轩融汇花间派和补
天阁的最高心法后,创出名为‘不死印’玄奥无比的奇功,便在魔门自树一帜,连祝玉
妍和向雨田也为之叹服。”
接着又道:“两派就是y癸和花间派,六道则为邪极、灭情、真传、补天、天莲、
魔相。其中真传又一分为二,分别是道祖真传和老君观。”
曹应龙翻身上马,叫道:“此地一别,再无相见之日,徐兄千万小心杨虚彦,假以
时日,他将是另一个石之轩。”
接着俯身从怀内掏出一支竹筒,塞进徐子陵手内,这才夹马而去。少帅军四下散开,
任他逸出包围圈。
在寇仲和商秀洵的带领下,近千牧场战士像一片疾云般掩至,刚好目送在曙光初现
的地平尽处变成一个小点的曹应龙。
商秀洵疑惑地瞧着远去的孤人单骑,来到徐子陵旁问道:“那不是曹应龙吧?”
徐子陵坦然道:“正是他!”
商秀洵失声道:“什么?”
寇仲这时策马奔至徐子陵另一边,勒马停定,目光从曹应龙移到伏尸地上,背竖榴
木g的房见鼎处,却没有说话。
商秀洵沉下脸来。狠狠盯着徐子陵道:“为何要放走他?”
徐子陵低头瞥了手上的竹筒一眼,淡然道:“他用关于杨虚彦的秘密来换取半年的
性命,好去完成一个多年来的心愿。”
商秀洵变色道:“杨虚彦算什么东西,竟可在徐爷的心中认为比我千百牧场战士的
血仇更重要?”
寇仲忙打圆场道:“场主息怒,子陵这么做必有他的理由。”
商秀洵脸寒如冰的道:“你当然帮他啦!我并不是发怒,而是需要一个满意的解释。”
此时天色渐明,草原上虽聚集千多战士,但人人噤若寒蝉,屏息静气。
徐子陵目光迎向杏目圆瞪,俏脸煞白的商秀洵,苦笑道:“我本打定主意,不让曹
应龙活着离开。只因他交换的情报牵连到小弟一位朋友的生死,才不得不……”
商秀洵打断他道:“什么朋友?”
徐子陵老实答道:“是石青璇,场主听过她的名字吗?”
商秀洵呆了一呆,接着俏脸血色全消,寇仲心中叫糟,但又不知如何补救时,这美
丽的场主尖叫道:“原来是石青璇,难怪徐子陵你竟置我们牧场的血仇于不顾,还放这
杀千刀的恶贼入海归山,任他继续残害万民,算我识错你。”
接着往寇仲瞧去,狠狠道:“我现在去追曹应龙,你去还是不去。”
寇仲为难道:“陵少刚才说曹应龙那家伙已是半条人命,活不过半年,嘿!”
商秀洵一字一字地道:“我只问你,去还是不去?”
寇仲颓然道:“陵少说过的话,就等若我寇小子说的一样。场主请见谅。”
商秀洵策马冲前十多步,又绕回来,环日一扫,凤目含煞的点头连说三声“好”,
然后娇呼道:“我和你两人的恩恩怨怨,就此一刀两断,以后各不相干。弟兄们!随我
走!”
竟不再追曹应龙,就那么循原路飞骑而去,众牧场战士只好追在她身后,旋风般来,
旋风般去,眨眼走个乾净,只余下徐寇两人和百多少帅军,互相你眼望我眼,乏言相对。
寇仲跃下马来,苦笑摇头道:“妒忌的女人。”
徐子陵无奈道:“对不起!”
寇仲探手搂着他肩头,道:“一世人两兄弟,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没有飞马牧场便
没有飞马牧场,又不是末日来临。”
徐子陵心中一阵温暖,把竹筒塞进寇仲手里,低声道:“里面该是卷贼赃的藏宝图,
本该是给杨虚彦的,有空你便看看吧!”——
提交者:skp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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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卷 第二章 分头行事
大唐双龙传 。。 经典文学(第23卷)
第二章分头行事——
少帅军在清理战场的当儿,两人坐在漳水旁一堆乱石处,研究曹应龙提供的珍贵情
报。寇仲拾起脚旁一枝折断的长箭,把玩着道:“曹应龙说的该是真话。否则就是杜撰
大吹法螺的天才。至少杨虚彦受伤一事,便非诳语。且若拿来比对商秀洵的话,也吻合
得天衣无缝。唉!这美人儿场主的脾气真大,谁娶她肯定倒足大霉,我的娘!”
徐子陵苦笑道:“这叫出身不同,我们拜言老大所赐,自少惯于迁就人,她却是高
高在上,周围虽拥满人,她却孤芳自赏的躲在她那隔离人群的小天地中,说不尽的凄清
寂寞。故纵使她不懂为人设身处地着想,我们也不能怪她。只望她气平后,会回心转意
吧!否则你重夺竟陵的大计,势将胎死腹中。”
寇仲叹道:“我并没有怪她。人生总不会事事如意的,否则娘和素姐就不用死啦。
不过换了我是你,也会放老曹去完成他死前的心愿。若我猜得不错,石青璇就是花间派
典籍的看管人,甚至乎顺便看管补天教的经典。而杨虚彦就是扮作侯希白这秘密花间派
传人的身份,到四川去骗她害她,你打算怎办呢?”
徐子陵捧头道:“我有别个选择吗?”
寇仲笑道:“不要扮痛苦的样儿。照我看你因有藉口去找石姑娘,心实喜之才真,
你摆摆p股,我也知你到茅厕是站是坐。”
徐子陵讶然朝他瞧去,奇道:“想不到你还有心情开这么肮脏的玩笑。”
寇仲惨然道:“今次我们虽大获全胜,但却折损近半兄弟。他们一直随我出生入死,
我却不能带他们回去与家人团聚,共享富贵。不说几句粗话,怎排遣填满胸臆的悲情。”
徐子陵愕然道:“你这哀悼的方式确是古怪。”
寇仲仔细打量他道:“你一向比我更悲天悯人,为何竟似有点无动于中的样子?”
徐子陵沉思片刻,轻叹道:“我不是无动于中,只是对生死有点麻木不仁。素姐去
世后,我常思索生死的问题。死后会是怎么一番情景?一是‘有’,一是‘无’。若什
么都没有,那就一了百了,痛苦伤心绝望沉闷只属生者的事。若是有的话,那就真有趣,
管它是再次投胎又或身处天宫地府,总之是另一番天地。这么去想,死亡就不是那么可
怕。我们为死亡哭泣,只是看不通透。我甚至对死亡还有点期待,这方面老天爷公平得
很,不管你贵为王侯,又或只是寻常百姓,都要亲身经历体验一次。”
寇仲听得发怔,好一会才吁出一口气道:“期待归期待,你可不准自尽,至少不可
在寻得‘杨公宝库’前去寻死。”
徐子陵没好气道:“去你的乃乃!好哩!我现在须立即入四川,你要到那里去?”
寇仲苦恼道:“最理想当然是陪你去探访你的小青璇,可惜我必须赶去看看陈长林
和他的江南子弟兵,只好和你约定一个地方,碰头后齐赴关中试我们的运气。唉!你要
小心点!”
徐子陵淡然道:“怕我没命陪你去寻宝吗?”
寇仲哂道:“比起我的好兄弟,‘杨公宝库’算那码子的东西?”
徐子陵长身而起道:“我只是说笑,大家都要小心点。我们不但卷入争天下的大漩
涡内,更逐步卷入正邪秘而不宣的角力中,一个疏神,会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寇仲霍地站起,凝望往西下沉的太阳,一字一字地道:“事实上自我们得到《长生
诀》的一刻,我们早陷身在这场不为人知的斗争中,逃也逃不了,这是命运。”
※※※
徐子陵一口气急赶四天三夜路,到抵达大巴山东的一座县城时,再支持不住,只好
投栈歇息。
自古以来,进入巴蜀的道路便以难行著称,因其被群山环绕,重峦叠嶂,山高谷深。
其间大江如带,汇川联流,既是气势磅礴,更是险阻重重。
入川之途,陆路须通过大娄山和大巴山上的盘山栈道,水路则有三峡天险。所以无
论川外的地方如何纷乱,只要能据川称王,凭其境内稠密的河道,且有都江堰自流灌溉
的系统,农业发达,必可暂得偏安之局,致有“天府之国”的美誉。
蜀郡虽以汉族为主,但却聚居了四十多个其他羌、彝等少数民族,极富地方风情。
徐子陵落脚的县城是湖北房陵郡堵水之北的上庸城,是往蜀郡主要路线的其中一个
大站,只要往西多走半天,便可进入大巴山的山区地带。
此城的控制权名义上是落在朱粲手上,实质上却由旧隋官员和地方帮会结合的势力
把持,因而侥幸没有被朱粲的迦楼罗军的蹂躏祸害,只受其有限度的剥削。
据白文原说,四川和附近一带的帮会均奉川帮为首,这川帮是已属独尊堡外最大的
势力之一,帮主“枪王”范卓武功高强,擅使长枪,与“武林判官”解晖亦是平起平坐,
备受武林推崇。
徐子陵浸个痛痛快快地由澡堂回房后,睡了半天,到黄昏时份,才到街上的馆子大
吃一顿。
忽然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