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温柔地守护妻子隐入别室,他才回首望申漓。“何小铁死了,十年前就死了。”晴天霹雳!申漓浑身猛烈一震,澄净灵活的眸忽如一片死水,混浊且失去焦点。
也不紧张,申浞端茶啜了几口,全不将她的震愕放眼底。
实则,他心下正琢磨着,是否把真象说出来呢?
“是呀!他死十年了……”如怨如诉的低叹,切断他的思绪。
望向她,先前的天真不再,冰冷如面具的神情恢复,连同那朵完美得使人不快的笑花。
“醒了?”一语双关。
不答,她优雅地啜饮茶水。“十四和孩子好吗?”“托福。”浅笑对答,并不在意她的敷衍。
“在南方遇了庆王爷?怎么,十四不回来了吗?”“南方?”挑起剑眉,他可感到奇怪了。
之前,他只有过一次离京,到申书苗之前出家的尼姑庵访视老尼,虽是近南方,可未曾到南方。
那时,是遇着了娄宇衡……“娄兄老爱捡简单的方式说话,我是在京外遇见他,可没到南方。”“那不重要,大哥为何说了那么些话?”搁下磁杯,她略有不耐地将垂着颊侧的发撩向颈后。
“不该吗?”三个字,堵得申漓作声不得。
气闷地垂首,她低低柔柔道:“全凭大哥作主,阿九无能置喙什么。”低笑声,申浞甚不在意地道:“为何回来?”“一时解释不了,但和小铁哥……脱不去关系。”她平静恬雅的柔语中,隐藏挑衅。
“还忘不了他?”颇不以为然,他蹙了眉。
冷望他,申漓扯出一抹绝冷的笑。“可不,总忘不了。”“沈三采已死,仇已报,你还有啥好惦念?”忿忿咬咬牙,冰冷黑眸如今似要喷出火似,她巧妙地以修长睫毛遮掩。
“你仍恨我,是吗?”虽见不着她的眸,申浞也明白她的激动。
“不敢。”拱拱身,她好卑微地软声应道。
嗤笑声,他直截了当戳破她假面具。“阿漓,咱兄妹廿来年,你心底想的我没理由不知。”既然面具破了,申漓也不再虚应,怨恨地迎视他无情黑眸。“为何要拆散我们?”她一直想问,如今终于实现。
沉吟了会儿,申浞难得认真地道:“我说了,你愿信吗?”“你没骗过我。”绝对信任的答案让他苦笑。
他们兄妹俩是很矛盾的,既相互斗心机、耍权谋,却又极端信任彼此。
啜口茶润喉,申浞一字字缓道:“你想同何小铁私奔的事儿,是他亲自来同我告的密。”“说谎!”她失吼声,不可责信。
她当然不相信,提出私奔的人正是何小铁。
当时她并没有立即答应,甚至一个月避不见面。因为她明白自己的身上有义务未尽,不可能放下一切逃离申府——而,何小铁并未因此而死心,每日不畏风雨地守在她的绣楼外,用尽各种方式传达讯息给她。
那样真诚的心意怎会假呢?她就是因此才决定不顾一切地同他走。
在约好的夜里,她在桥头站了一晚,却迟迟未等到他,天色初明时,申府派出的人找着了她,将她带了回去。
因受了一夜风寒,加之何小铁失约的打击,她大病一场,直到次月才痊愈,也同时得知了何小铁去世一事……
更令她承受不了的,是这一切竟是她的亲大哥一手策划,何小铁正是申浞送给沈三采的“礼物”!
“你以为何小铁约你私奔之事,我会不知道?阿漓,府中的事,没一件瞒得了我。若我愿意阻止,那一个月何小铁压根儿没机会守在你绣楼外。”申浞平缓地、无情地冷声宣告一个事实,将申漓唤回现实。
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思绪与恨意,她质问道:“那你又为何要将小铁哥送与沈三采,你明知会如何的!”与沈三采夫妻只不过两年,她已目睹不下百次,他是如何虐玩少年的。那不是个“人”该有的行为。
“知又如何?我是存心。”啜口清茶润喉,申浞少见起伏的黑眸如今有丝红浮现。“何小铁竟胁迫我,若不每月供应他百两银子,就带走你好生虐待……”气极,磁杯在他掌中化为碎片,茶水洒了一地。
“阿漓,你是我亲妹子,娘以生命换来的,我不能放任人伤害你。”喘口气,他好温柔地轻语。
申漓浑身一震,泪水不受控制地落下。“那你为何不说?告诉我呀!早该告诉我的!”心底最宝贵的部分崩落了,她怀疑自己是否会就此死去。
十年的心,一直牢牢系在何小铁身,思念……永无止境地思念,到头来却是一、场、空——痛苦地闭上眼,想阻止不断落下的泪,反而让泪水滚落得更快。
“阿漓,我不愿你伤心。”猛地站起身,她指着兄长吼道:“我恨你!我恨你!”转身,她冲了出去。
“阿漓!”申浞忙要追上去,便瞧见申漓身子一斜,跌倒在地。
谁能了解她心中的愁与苦?十年来她所念念不忘的情与恨,到底算什么?
一股气瞬时提不上来,郁闷地哽在胸口,压得她好难受,好想——一走了之……
趴倒在石子路,张口想尽情恸哭,却只有几声细不可闻的泣声,寂寥地被空气吞噬。
她抱住头,欲尖叫来宣泄内心满塞的痛苦悲伤,仍只有静默……
倏地!她全身挺直如紧绷的弓弦,往上仰视苍郁蓝天,下一刻,整个人竟毫无预警的软倒,像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凄凉地躺在地上。
意识是在一瞬间被抽离身体的?她落入无尽的深沉黑暗……
知道申漓回娘家一事,是在接到申浞送来的信笺之后。
展开信件,他跳起身,顾不得桌上堆放如山的文件,一言不发牵了马便走。
“爹爹?”星河对着他远去的背影大喊,唤不回他的回视。
“海姐姐……”她只好回头看站在一边,不知正看些什么的姐姐。
星海捉着娄宇衡丢下的信笺,脸色忽青忽白,最后涨得通红。
“海姐姐?”拍拍她紧绷的肩头,星河一脸担心。
“我不要!爹!”星海突地喊起来,泄愤似将手中的纸撕成碎片,往空中一丢,提起裙摆追了出去。
搞不清状况的星河先是呆了下,随即拉住姐姐。“等等,咱们找向管家去。”“对!找向管家!”大梦初醒般,星河回头迅速跑得不见踪影。
“等我呀!”星河不愿被抛下,也追了上去。
却叫眼前的碎纸吸了去,反停了脚步,蹲下身去将之一张不漏的拾起。
小心捧着纸片走回房去,她无比耐性地将它们拚回样,这下她也急了。
信是这么写的:
娄兄敬效:
舍妹日前回府,大病昏迷数日未醒,请速至。
申浞
“怪不得海姐姐与……”她急得直搓手,不知所措地喃喃自语起来。
“真糟呀!万一后娘又死了,咱姐妹是不是又要再多娘了?那海姐姐每回都要赶人走吗?应该不会的,后娘看来不像个短命鬼……呸!我少乌鸦嘴了……”不自觉,她叨叨絮絮的话脱离了正题。
最后她噤声,望着信笺发起呆来。
同时刻,娄宇衡已到达申府,连通报也没就冲了进去,却在大厅被申浞阻止。
迎面飞来一张纸,他反s性捉下。“阿漓在哪儿?”“她闺房内。”合上书卷,申浞淡然回应。
“闺房?”他蹙眉,深以为刺耳。“她是我的王妃。”强硬语气不容置喙。
“就快不是了。写下休书吧!”优美下巴一扫,指向厅内一张摆放文房四宝的桌子。
望去,娄宇衡的火气爆发开来,一拳打穿那张桌,物品跌落一地,墨汁更染黑了光可鉴人的地面。
“申浞,你别欺人太甚!”“然后放任你伤我妹子?”剑眉轻撇,申浞低垂的眸遮去所有表情。
一时无语,娄宇衡只能愤怒地死瞪一脸冷漠的友人。
“阿漓昏迷了这些天,常梦呓些你的事,娄兄,她是个值得你疼爱的姑娘,可不是任你欺的小媳妇儿。”黑亮的眸带上暗红,直直盯住他的眸。
“她是我的妻,我自会珍惜。”不闪不避,口上相互斗争的同时,也以目光较劲。
“忘了赵芸娘?”“不可能!”娄宇衡几是反s性地拒绝。
接着一团雪白人影卷入,激动地接道:“不许忘!不许忘了娘!”是星海。
她早哭肿了眼,一脸泪痕交错的狼狈。
“那好,写休书。”一弹指,申浞懒得多说。
“写就写!你以为我爹很喜欢后娘吗?她没娘美丽、没娘能干,又是个坏心眼的人!最惹人厌了!”吼完,星海又哭得淅沥哗啦。
“住口!”娄宇衡烦躁地对女儿怒叫,吓住她流个不停的泪。
“我要阿漓,你不能阻止。”坚定地说完,他跨开大步往屋内走去。
申浞也不阻挠,默然端坐椅上,任随他擅闯。
一番眼神的较劲,他确信娄宇衡爱上了申漓,只是仍不愿认真面对。
这就够了,往后的事他没资格c手,只求亡母能在天好生保佑这一对了。
“大哥,他找得着九姐的屋子吗?”申书苗抱着儿子,好担忧地直望娄宇衡去的方向。
“吃点苦头也是应该,我会派人适时地领他进篱院。”将妻子抱上腿上,眸中闪着促狭。
“你这坏蛋!耍我爹!”星海发指地惊叫。
看都不看她,申浞冷哼道:“小女娃,你滚回去吧,申府中的事还没你开口的余地。你爹害了我妹子,小耍一下还嫌不够呢!”“谁叫她是别人的破鞋……”咕哝,她不想承认自己已心软。
申浞看似不以为意一笑,招来奴仆。“送郡主回府。”“!我还是不要爹忘了娘。”明白他要将自己“送”回府(其实是扫地出门),星海仍放大胆声明。
“我也不希望他忘。”语焉不详地回了话,他挥手要她滚。
识相地由仆人领出申府送上车,星海对这栋大宅子扮了个鬼脸,才下令起身。
算了,她有点认命,如果爹真喜欢上后娘,她成全就是了。但前提是,爹绝不能忘了娘,否则她绝不依!
其实申漓并不想自昏迷中醒来,她正在作个梦……或者那其实并非一场梦……
灰黑色的石砖砌出巍峨耸立的城墙,城门边是一户户比邻而建的民房,或为土黄泥砖木板屋顶;或为木板茅草搭盖起的小屋。
渐往城内行去,占地广阔的富豪贵族官员宅邸,栉比鳞次、雕梁画栋,令人目不遐给。
日光初乍,市集中已热络起来,车水马龙好不热闹。
“来凤客栈”是市城中属一属二的大客栈,多少小贩靠着它的余泽而生意兴隆。
其中一摊卖莲子羹的小贩,看生意的是个年约十六、七的少年,唇红齿白的俊俏样儿不知迷倒多少姑娘,甚至大婶伯母。
她初尝恋爱滋味的对象——何小铁。
淡如清水、甜似蜜糖的恋情,两人很少说话,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心灵相通。
身为官家小姐,她是不能随意出府的,但为解相思苦,她大胆地扮成男装出府。
知道何小铁识不了多少大字,每每有讯息互通时,她总费尽心思绘以丹青。
……很美的梦…悸动了她的芳心。带丝酸涩也有些挣扎,但更多更多说不尽的甜——不愿醒来,十二万分不愿意,可说不上为什么?她睁开眼。
长而密的睫毛如小扇,日光照s后在眼下晕出一圈y影。
不加思索侧头,熟悉俊颜写满忧郁与疲倦,映入她眼底……
或是多日来的疲劳终于令娄宇衡支持不了,现下的他一手支颊,炯炯有神的眸紧闭着。
伸手摸了下他生了青髭的性格下颚,难得的并未惊醒他,反倒发出语意不明的咕哝声,伏倒上了床沿。
轻笑声,她目光温柔地望着他。
就算是睡梦中,娄宇衡的神情仍未放松分毫,浓眉在中央结成难解的结,丰唇拉着刚直的线条。
是因担心她吗?何苦?或者又是一场设计好的y谋?
灰暗的记忆被唤醒,她情丝牢系十来年的恋人,竟是个不值得的人。
这令她怀疑,自己十年来汲汲营营于复仇的生命,是不是白费的。
更可悲的是,尽管现实如此不堪,令她悲痛,她仍未能恨何小铁,仍深恋着他。
幽幽叹口长气,她怔怔垂下泪……
蓦然,一双温厚大掌抚上她面颊,拭去她珠泪。“醒了?为何哭?”“你守着我多久了?”不知为何,开口的一瞬间,她决定继续扮演“十六岁的阿漓”。
“六日而已。”轻描淡写讲来,却是他最深的情意。
颔首,申漓突兀道:“你有一双女儿了。”“是,为何问?”他不解。
“你不需要我替你生孩子了,所以……”莫名噤了声,她以眸光示意。
俊颜因痛苦及许多理不清的情绪而皱起,他粗嘎道:“放你去找何小铁,是吗?”以沉默为答,她睁着灵灵大眼直视他。
眸光深处隐藏着一抹连她自己也末发觉的爱意。
别开首躲去她的凝视,娄宇衡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活起来的心,又死了。
此次不只是被刻划上永不抹灭的伤,而是被扯个粉碎,不知落往了河处。
本以为申漓再一次昏迷醒来后,会恢复记忆变回那个不甘情愿,却会永远留在他身边的聪敏女子。
看来他是痴心妄想了,是上天在惩罚他不坦白面对自己的真心,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不成吗?”说不上期待或不安的心情包围住她。
苦涩地勾动唇角,他静静开了口:“我不会你的。”停了停,他深吸口气续道:“你身子弱,要多自珍重,我不陪了。”语毕,他转身走,不再留恋。
申漓合上眼,又是一串珠泪隐忍不住地滚落。
怎么能说,她有些妒忌赵芸娘,能替心爱的人生下孩子,而终其一生,她已没那个福分。
二年前,她受沈三采的虐打,几乎被打得体无完肤,但为了复仇她忍下,承受r体无尽的苦。
谁知,那段时日下来,她伤了身子,大夫诊视的结果一生难以生育。
被娄宇衡拥抱的记忆忽如潮水涌至,令她红了脸。
并不讨厌的感觉,甚至有些喜欢他的亲近。
是否,她已有点儿喜欢上他?
不自觉?申漓陷入长长的思索中——送走一看来就失神丧志的娄宇衡,申浞二话不说闯入“篱院”。
无巧不巧,申漓正自更衣,上身一片赤l。
她羞红了脸直接躲入被窝。“大哥,你懂不懂礼节。”一面努力着好衣服。
薄唇轻撇,他丝毫不以为意。“你瘦伶伶的,只有娄宇衡才会看上你。”一话双关。
可让申漓变了脸色,沉默不语。
“他说你记忆未复?”自顾自往椅上一坐,他咄口人地问。
瞥他眼,她不卑不亢道:“我不想让他知道。”“他是真心待你好。”静默了会儿,她如叹气似道:“我还能信谁……”这回,申浞也不多言语了。
明白她的心结,但为人兄长更怕她因这个心结而白白推去垂手可得的幸福。
然而冷淡天性,让申浞没开口劝妹妹的打算。
他只形式上问道:“你打算如何?”“别再要我嫁人。”她不愿再披一次嫁服,她没有那么强韧到能受住更多的打击。
生命走至如此境地,她感到疲累,真想以死来换得轻松。
“成,因你还是庆王妃。”他没有异议。
她可吓着了。“什么意思!”“娄宇衡没休你。”头摇得像波浪鼓,她不可置信地喃语:“这不可能……不可能……”“事实上,娄宇衡说相信你总有一日会恢复。”他笑得很愉快。
“他何苦?”心底有一股暖甜,动摇她的冷心。
然而——“随他去吧!我不会再是庆王妃了。”爬下床理好身上衣物,决定不再开启心扉。
“真放得了?”肯定地一点头,便欲绕过兄长出房去。
没叫住她的脚步,申浞悠闲地展开折扇。“你知道吗?向总是朝廷一直在追捕的犯人。”“为什么?”申漓的步子不受控制地停下。
“他擅使毒,又滑溜得紧,尽管知晓他做了不少大案件,却无证据。”细眉轻拢,她不乐地问:“你为何说这些?”谁在意向总是怎样的人!她早觉得他是坏人。
“他似乎很恨娄宇衡。”说完这句话,申浞潇洒走人,留下一室凝重给妹子。
申漓伫立在门边许久,眉心结成麻花卷。
不能否认,她在忧心娄宇衡的安危,连心都揪痛了。
好想立刻回到他身边,守着他不被恶人所害。她明白他其实对向总是很过意不去、很没防备的……
可是,不成的。她黯然垂下眼,她已没有更多的毅力去接受住后的考验,也没信心能挣脱出赵芸娘的y影,更没勇气去面对,他或许会有的欺瞒、背叛。
算了,一切随缘去吧!
她将一切摒除心房外。
第八章
离开申府前,娄宇衡应申浞之请到偏厅会晤。
原想默不吭声一走了之,但显然他太小看申府奴仆的机动性,也太小看申淀的情报网。
他几乎是一离开“篱院”就被申浞派来的人领去。
“娄兄,舍妹醒了?”申浞挂着轻笑迎接他,那语气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肯定。
“嗯……但她仍没恢复。”往申浞身侧的椅上坐落,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没恢复?”剑眉挑了下,他质疑。
颔首,娄宇衡默然无言。
啜口茶,申浞先将申漓记忆恢复与否的事责于一旁,将话题移往重点。“向总是你大哥?”“是又如何?”浓眉紧蹙,语气十分不善。
“朝廷怀疑他做了不少大案子……他母亲是新疆人?”娄宇衡面色一凝,沉重地低声道:“是新疆的汉人,他不会做大案子的。”辩解虚弱地教申浞笑出声。“他一直在庆王府吗?娄兄,你常在外奔波,实言来说他做了啥,你当真知晓?”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娄宇衡沉着脸不言不语。
半晌,他淡淡说:“我绝对信任他。”语毕,也不道别,起身离去。
坐进车中,命马夫启程,他陷入无边纷杂的思绪。
早在何时,申漓在他心中出现的次数已赶上芸娘?
是申府中那片静得不可思议的树林中,第一次遇见若有所思地漫步的申漓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