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月容早就写信给他愿意用叶榆大皇宫内无数稀世珍宝来赎我和卓朗多玛,今日又奉上释加摩尼的佛骨讨好女太皇陛下,可是撒鲁尔的酒瞳却分明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眼前这个看似熟悉又万分陌生的帝王对我究竟要做什么?
撒鲁尔伸了一个懒腰,轻敲额头,用突厥语咕哝着:“头痛。”
他说得很轻,可坐在对面的我却听见了。
我掏出袖中的丝娟,在水中绞了绞,递给他:“陛下想是喝多了酒,敷一敷吧。”
他头也不抬地接过来擦着脸,我坐在对面的石头上,看着他有些发呆,不想他在丝娟下低低轻笑了起来:“你又盯着我看了。”
我这才意识到我的无礼,不安起来。
不远处那棵神奇的百年树母神沉静地看着我们,树叶上露珠轻凝,在月光下泛着光,好像洒上了无数的碎银子。
空气中蔓延着玫瑰的芬芳,混合着黑夜的气息渐渐地飘入了我和他之间,不远处宫殿的乐声和喧闹渺渺地传来,撒鲁尔从娟子下面抬起头来,和我一径默然对视,他和我的影子在水面上婆娑地忽碎忽合,好像是我们这一世颠沛流离的命运。
他忽然别过头去,自黑锦镶金边的袖中伸出手来,摘下身边的一朵白玫瑰,目光灼灼地向我递来,我呆了三妙钟才明白,这是给我的。
我傻傻地抬手接过,不小心却被那玫瑰的花刺扎破了指尖,我轻叫了一声,本能地一放手,掉下来的时候用手一接,又被扎了一下,我不得已又抛向空中,来来回回像耍杂技似的,最后我的手扎了几个d,而那枝娇嫩的白玫瑰已坠入清泉中,在水面中沉浮了几下,缓缓地浮在水面上似是探了个头,悄悄看着我们,我有些歉意地看着他,想去检那朵玫瑰,他却拉住了我的双手,看着我的眼睛,含住了我的流血的指尖。
指尖的酥麻感窜上我的心头,他看着我的酒瞳似乎也有些迷惑了,他悄悄拉近了我,凑近了我的脸庞,悄然问道:“你到底是谁?”
他的唇贴上了我的,呢喃道:“好像。。。。。。。我好像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你了。”热意在我和他之间流窜开来。
他的酒气扑鼻而来,我在理智失去以前,侧过头,退出他的怀抱,淡淡道:“陛下,你醉了。”
他一愣,轻笑着抬起我的下颌:“你是在怪我吧?怪我当日用那种粗暴的方式将你带会突厥来?”
我挪开他的大掌,望向那棵树母神,淡笑着:“陛下可知道方才这棵树母神落下多少棵核桃?”
撒鲁尔那么一愣,我俯身检起一颗胡桃,轻轻擦去尘土:“就在刚才,我听到两下坠落之声,亲眼看到五颗胡桃落下,现在我又检到一颗。”
“陛下说得对,人如何能永远生活在过去啊?”我看着明月长叹一声,将那颗胡桃轻轻放到他手上:“世间万物变幻莫测,弹指间八年已过,多少沧海桑田,人世变幻,永业三年我失去了很多朋友,很多亲人,包括我那朋友,我的命运也完全改变了。”
“就算我同我那朋友的情份淡了,变了,可是至少拥有过那美好,如今莫问所有的,也只有那些美好的记忆了。这样也好,他们会永远鲜活地生活在莫问的脑海中,成了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现在想必我那朋友同你一样娇妻美妾,儿女成群,我更该为他感到高兴,”我对他笑了:“不管怎么样,我也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了,所以我。。。。。。想恳请陛下放我卓朗多姆夫人回大理吧。”
撒鲁尔的酒似乎全醒了,靠在花架子上,y晴不定地看着我:“你还是在怪我,我前一段时间因为战事冷落了你。”
我轻笑着摇摇头,他却沉声说下去:“我把你和那个那骄蛮的公主留下,不过是想再逗逗段月容罢了,看看还能再诈出什么来,”他哈哈一笑:“他可真够聪明的,从女太皇最信奉的佛教着手,放心,到时自然会把那骄蛮的公主还给他,至于你。。。。。。。你且放心,你救了我,一路之上你也为我受了委屈,我定会封你作我的可贺敦。”
我正要开口,他再一次走近我,轻轻揽起我的腰,柔声道:“汉人重男轻女,任你如何才华横溢,非寻常人可比,却只能女扮男装,谨慎度日,可是在大突厥帝国,成为绯都可汗的妻子,你将获取无上的权利和地位,以你的才华,必能在突厥帝国名垂青史,受到腾格里的护佑。”
我轻推开他,也笑道:“陛下,莫问从来没有想过要名垂青史,荣华富贵,我要的不过是自由自在的生活,还请陛下看在我曾救过陛下的情份上,放莫问回去吧,将来莫问也好让君记支持陛下的丝绸之路。”
“陛下,皇后着人来请您。”阿米尔平板的声音传来,惊醒了相互凝视的两人,我一抬头却见阿米尔站在玫瑰花丛的另一侧。
“知道了。”撒鲁尔满脸的不高兴,然后对我似是想了一会儿,忽如春风一般笑弯了一双酒瞳,他伸手轻扶着我的脸颊轻声道:“你可是在故意引起我对你的兴趣吧。”
啊!我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一脸了悟的样子,心想这人的想像力还是很小时候一样丰富得过了头!
“我告诉你,莫问,”他轻叹一声,又把胡桃塞回我的手中,笑道:“你成功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他又转过头来,那双酒瞳在夜色下放着暗红的光芒,如幽灵闪烁,我混身一冷,却听他说道:“莫问,一个女人若有一颗冰雪聪明的脑子固然是好事,但女子当以温柔恭顺为美德,所以,见好就收吧,欲擒故纵这个游戏其实并不适合你。”
在这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一个铁一般的事实,非珏真得已经死了。
以前的非珏绝对不会说出这种伤人的话,甚至不会有这种想法,既便有,也绝不会放在我身上。
缘聚缘灭,世事无常,我想我与非珏的缘份尽了,真的尽了。。。。。。
“树木神,”我回头看看那棵胡桃树,喃喃道:“请你保佑我早日回中土吧。”
“夫人,请跟我回去吧。”
回过头去,却见是蓝眼睛的拉都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可是那双眼睛却闪着一种自已为无人能读懂的狡黥,她应是看到了刚才的一幕,现在故作镇定。
叭!一声轻响,拉都伊本能地往旁边一跳,我也吓了一跳,一低头,原来是手上的胡桃给我给捏碎了,我撇开碎壳,把桃仁挑出来一点,塞进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唉!真香,弓月城的薄皮胡桃果真名不虚传,我咀嚼着胡桃仁,仿佛在咀嚼着往事。。。。。。
那个拉都伊一直在偷偷看我,我便大方地拿出一点给拉都伊,突厥语慢慢道:“想吃吗?很好吃的,尝尝吧!”
她的脸一红,然后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摇摇手,在前面带路。
我回到了凉风宫,还没到近前,一个影子窜了出来,拉都伊吓了一跳,我轻声唤道:“七夕。”
那个影子坐了下来,大尾巴在地上哗哗扫着,汪汪叫了一下。
我抚上它的大脑袋,才感到一阵疲倦,看到卓朗朵姆房间的灯还亮着,便走了进去,卓朗朵姆坐在床上有些发呆,看守她的侍女是一个陌生的宫女,略微上了年纪,看上去同阿黑娜差不多,棱角有些分明的过度,加上鼻梁高高隆起,两眼狭长,怎么看怎么像是童话里的巫婆。
她正坐在旁边做针线,看我进来了,便站起来,行了个屈膝礼,我暗忖:以往侍女都在外面守候,为什么现在堂而皇之地坐在这里?
“不知道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奴婢叫米拉,是可汗陛下派来专职照顾公主的。”
什么叫专职,我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面上仍笑道:“多谢你替我守了公主一天,现在你下去休息吧,我来照顾她。”
那个侍女动也不动,只是垂首道:“恕奴婢不能,现在卓朗朵姆公主身上有孕,这几日公主情绪不稳,陛下令奴婢日夜不离公主殿下。”
我大惊,回头快步走向卓朗多姆,她却哇地扑进我怀里大哭了起来:“莫问,我该怎么办?”
“别哭!”我心中也急燥起来,这个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段月容总是对我说不喜孩童,故而他的后宫美女如云,却至今无所出,卓朗多姆肚子里的孩子是大理储君的长子,极有可能是下一任储君,撒鲁尔这回可逮到了一条大鱼,这下他狮子大开口还是其次,最要命的是他就此把卓朗朵姆和肚子里的孩子作为质子一直留在突厥,这下卓朗朵姆的归程就不知是何日了。
我轻声细哄:“别哭,这是好事啊,卓朗朵姆,你怀上了段大子的长子,指不定你以后能当上大理的皇后啦!”
我又哄了半天,卓朗朵姆渐渐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将她放平,轻轻盖上被子,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一日发生的事太多,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七夕好似感到了我的骄燥,轻轻跳上了榻,卧在我的身边,我便搂着他一夜无眠。
第四卷木槿花西月锦绣第一百十三章寒蛰不住鸣(五)
我们过了非常平静的几天,偶尔撒鲁尔也会邀我去骑马赏玩,对我极尽有礼,如同对待一个邻国外交官,绝口不再提挽留我的话,有时会自然地问起我在大理及江南的生活情况,我隐隐听出了撒鲁尔的话外之音,似是在询问我大理及江南的兵力部署。
事实上,这八年来,随着段月容的财产越来越多,他与其父大理王对我越来越信任,他几乎对我不避讳任何话题,有时遇到军政难题,好像还故意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地全盘说出,两只紫眼珠却滴溜溜地看着我,摆明了想听我的建议,大理的情况我了然于心,但见识到撒鲁尔夜裘多玛的残酷,我便在他面前详装不明,有时急了,便淡淡道,如此重要的内情,段太子之流如何肯告诉我一介聒嗓妇人,至于江南张之严历来性格多疑,更不会告诉我了,他的酒瞳便晖涩难懂。
然而每到我提起放我和卓朗多姆回去这个话题时,他也总是巧妙地绕开,看着我一脸惨淡,他却面有得色。
我怛心初为人母的她在这样的情况下很难安心养胎,便不时地陪着卓朗朵姆聊天,有时也陪着卓朗朵姆在一方小天井里走走。
卓朗朵姆整个人一下子静了下来,不再大声哭闹,也不再打人撒泼,只是经常一个人望着窗外发呆,夜晚偶而留我夜宿,我才会听到她在梦中的低泣,唤着段月容的名字。
这一日我陪着她到一方天井里走走,凉风殿外的小花园里杂草丛生,动依旧有几株植物生气勃勃,极少开口卓朗朵姆看着一株鲜花快要凋零的植物,低声道:“这是木槿花吧?”
看着这株与我同名的植物,我笑了:“植物比人类柔弱的多,它们尚且能在这里活下去,我们一定也会的。”
我正要展开我鼓励卓朗朵姆的强大攻势,听到后面一个声音在小声嘀咕:“真是杂草,怎么也除不尽,难怪大妃不喜欢。”
热伊汗古丽王妃,也就是是撒鲁尔汗最喜欢的王妃,在后宫奴婢们都称她为大妃民。
我和卓朗朵姆都听到了,回过头去,却是那个被派来监视我们的拉都伊,没事老偷窥我们,有一次被我发现我在如厕的时候她居然也在“工作”。。。。。。
她见我们看她了,赶紧低下头,作恭顺样,两只精明的蓝眼珠却发着湛湛的光。
我越来越不喜欢她,可是她的话却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道:“你方才说的是热伊汗古丽王妃不喜欢木槿树?”
她抬起头来,看我们的目光没有丝毫恭敬,一提起大妃,立刻高昂起天鹅般地细脖子傲然道:“回夫人的话,金玫瑰园是可汗最喜欢的休憩之所,只准大妃子随意出入,王宫里到处皆是珍稀植物,木槿生长太快,与众多品种争夺阳光与土地,大妃子尤其不喜它侵略金玫瑰园的土地,为了玫瑰更好的生长,便将我王宫里所有木槿都除去了。”
我一愣,心中便是沉沉,我自然是理解她不喜欢木槿的真实原因,只是这样做分明是对木槿或者说是我深恶痛绝之,为什么,碧莹,你的心中为何如此恨我?
我难受地感叹间,没想到卓朗朵姆,无神的目光也开始聚了焦:“木槿在汉地是君子之花,在吐蕃,却是像征着吉祥的仙女花,就像格桑花一样。”
“没想到在突厥却被认为是杂草,”她慢慢转过头来,犀利地盯着那个拉都伊,轻蔑道:“像你这样狗仗人世的恰巴,要是在多玛,早就被割了舌头,被买到营子里去了。”
拉都伊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起来,咬着嘴唇,眼泪在眶里打转,半晌恨声道:“还不知道是谁会被买到营子里去呢。”
啪!一声响亮而清脆的声音在拉都伊的脸上响起,阿黑娜无声无息地进来,盯着拉都伊大声喝道:“放肆的奴婢。”
拉都伊顶着脸上红红的五道指印,跪下来,泪流满面,尽管如此,仍然捂着自己的嘴,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那双泪光莹莹的蓝眼睛里盯着我,充满了怨毒了火焰,仿佛要将我们活活烧死,我心中一惊,为何这个女孩小小年纪,目光如此狠毒?
卓朗朵姆在一边冷笑不语,阿黑娜冷冷地看着拉都伊的蓝眼睛道:“我早就提醒过你,这两位夫人现在依然是可汗请来的重要客人,不容你出言不逊,米拉。”
米拉从旁边像幽灵一样闪了出来,温顺地站在阿黑娜身边,阿黑娜说道:“把这个奴隶拉下去,按律赏她二十鞭子。”
米拉的眼中竟然闪出一丝兴灾乐祸,一把揪起拉都伊的肩膀,将她提了起来,拉都伊急地大叫起来:“你们不能动我,我是大妃娘娘的人。”
米拉的脸y了下来,看着同样面色不怎么好看的阿黑娜,就在这时,有人快步走了进来,却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年青侍官,阿黑娜和急忙跪下行礼:“见过依明侍官。”
那个年青侍官司对于场中发生的事,看也不看,只是对阿黑娜欠身道:“女太皇有命,请君夫人前往冬宫喝‘葡你’。”
冬宫和夏宫是突厥王宫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住的,而这两个女人便是女太皇和皇后。
他刚要转身离去,却又突然回头,晲了跪在地上的拉都伊一眼,淡淡道:“女太皇还说了,以皇后礼仪事卓朗朵姆公主及君夫人,凡冒犯者无赦。”
然后他又回身恭敬道:“请夫人速速更衣。”
阿黑娜立刻拥着我过去了,我回头又嘱咐几句卓朗朵姆好生照顾自己,我去去就回这类的,她削瘦的身影静默地立在中庭,秋风含着扬起满地桦树叶,同她的衣袂一起翻飞,形容消瘦间,满是苍凉与落寞,默默地看着离去。
我忐忑不安地坐在镜子前,脑子飞快地转着,这个女太皇要见我做什么?
难道是因为撒鲁尔最近与我过从太密?
依明对阿黑娜招招手,她便出去了,隔着帏幔我依稀地看到,那个依明好像在对阿黑娜说着些什么,然后我被打扮了一番,可能时间紧迫,她这次并没有大动干戈地为我梳头,只是由着我垂着一个大辫子,连衣衫也只换了身较耐穿的罗裙。
我们临出门前,还是去看了看卓朗朵姆,她的脸色不太好,她对我道了句小心,我匆匆地出了门。
冬宫在东面,我所在的凉风殿位于西侧,从西面到东面,金玫瑰园是必经之路,如果能穿过玫瑰园,其实可以省一大半时间,然而由于帝国主义的压迫,那四个抬着我的黑奴废了老劲,老远老远地绕过那美轮美奂的金玫瑰,走上一条前往冬宫最远的路。
一阵阵天籁般地琴声传来,我支楞起耳朵细听,竟是碧莹的琴声。
正在往事中盘旋,琴音嗄然而止,随即几个华服侍女高叫之声从旁边的金玫瑰园传来:“大妃在这里弹琴,什么人在那里?”
依明苦着脸,黄褐色的眼睛向上翻了翻,但立即恭顺地轻声答道:“奉女太皇命,请大理君夫人前往冬宫。”
奴仆将我放了下来,同依明一样,赶紧跪在那里,我也慢慢地下轿,慢吞吞地跪了下来。
脚步声传来,人未近,一阵玫瑰的芬芳早已裘来,我微微抬头,透过那五彩斑阑的秋紫罗兰花墙,却见几个艳姝的身影。
头前一个小腹微笼,满身富丽华贵,即使有些距离,她的乌发上稀世的珠玉宝石,在阳光闪着耀眼的光芒,依然让我微迷了一下眼,正是碧莹。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带着白面纱的女子,一双妙目向我猛地投来,对我闪着冷酷而憎恨的光芒,我呆愣间,那支充满芳香的队伍停了下来。
随着一阵环佩玉镯的轻响,我的眼前从天而降一幅精工绣制的金绣裙摆,沾着花露,拖在青草丛中,蝴蝶弓鞋上的珍珠在我面前颤颤地,我不由慢慢抬起头来。
谁能想到这是八年岁月之后,我与碧莹的第一次面对面竟然是这样的,我成了多大理在突厥的人质,而她成了突厥高贵的王妃,我跪在那里,她在阳光下骄傲地仰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