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宁子总也闷闷不乐,失去了亲亲孩儿的陪伴,她抱怨鹿正康太无情,怎么任由孩子流落世间,没有父母的童年,该如何不幸?
鹿正康却只是摇摇头,“那是一个男孩。”
“你怎么知道了?”
“方才,是他给我打电话,我听到他的鼻息,像是一个男孩。”
“净是瞎说,哪有听鼻息就能知道是男是女的?”
鹿正康拉着她,在西湖畔,“我就是能听出来,就像我能听出你的呼吸。”
这番说辞多少叫青宁子松缓了些,脸上也渐渐展露笑靥。
他们正在路边行走,忽得法海跑至鹿正康面前,合十礼敬,“鹿王大士,恳请为小僧解惑。”
鹿正康知道他在想什么,法海对小青动了情念,可他毕生都在致力于压抑自己的七情六欲,这是个很矛盾很痛苦的僧人。
“你有什么问题?”
法海抬头,看了看鹿正康身旁的青宁子,于是便直言:“假如我成佛作祖,能否娶亲?”
鹿正康点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所以,那些个清规戒律,都是对我们凡人的,却不能拘束住佛祖们吗?”
鹿正康也很坦然,“对啊。”
法海闭上眼睛,有信仰崩塌的痛苦,“为什么?”
“因为佛祖菩萨,也都有爱,既然爱世人,自然也能爱一人。法海,你觉得什么叫修行?”
“修行当有菩提心,金刚行,斩外魔,除内邪,勇猛精进,如此才能证得无量。”
鹿正康摇摇头。
“菩萨能否直言?”
“外魔除不尽,内邪斩不空,你是身在苦海里。尚且不能作空,如何见如来?”
“假如我能作空,便能成佛了吗?”
“也不能,至多不过罗汉果位。”
“那罗汉能娶妻吗?”
“你既然这么喜爱那小青,去寻她就是了,如何这般别扭?”
“阿弥陀佛,小僧仍要守戒律的。”法海面色冷硬。
青宁子摇头,也暗笑着。
鹿正康唔了一声,“你想看菩萨果位,我带你看看就是了,能做到什么地步,全看你自己。”他又结智拳印。
法海眼前一旁混沌,跌跌撞撞,猛地朝西湖坠了下去,扑通溅起好大水花。
……
法海的意识清晰,但法力尽失,他肉体凡胎,即将溺死。在剧烈的肉体痛苦后,他的魂掉了出来,肉身落入水底,混在淤泥里,魂魄还飘着。
他恍惚觉得自己要进轮回了。
死后的世界什么都没有,但他感觉很通透,就像是桶底子脱,空了,烦恼空了,欲念空了,执著空了,好空荡的世界,他接触不到颜色,接触不到声音,没有嗅觉触觉,也没有了佛法,没有了清规戒律。
这是法海毕生追求的境界。他念一万句大威天龙,一万句般若诸佛也没有成就的境界。
六祖慧能有一个偈子,很有名,很多人听说过后就会默诵下来,引以为至理名言。正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对此,五祖弘忍的评语只是“亦未见性。”
世间尘埃无数,烦恼无尽,若把自己作空了,固然可以得清净,但这却也是将自己阻隔在大乘佛教之外。
法海在空空如也里,感到无比安心与喜乐,他几乎忘了对小青的思念。现在的他,是阿罗汉果位,断绝了一切嗜好情欲、解脱了烦恼,阿罗汉意为杀敌,即杀死烦恼之意,对小青的情丝当然也是烦恼,也被杀干净了。
方才他问菩萨,罗汉能娶妻吗?
可他真的成就罗汉,却不再有娶妻的念头。
既然一切成空,自然该去轮回,阿罗汉不受无明之苦,转世也能保留智慧,他只要多多转世,或许就能证得阿褥多罗三藐三菩提。
眼前昏瞑时,余光瞥间游弋在西湖里,青蛇的倩影,哪怕没有了光,法海依然看到了她。他失声道:小青!
没有声音,小青在游弋,欢乐而自由,她本是无忧无虑的妖怪。
法海努力朝小青那里移动,却渐行渐远,他回过神来,自己是阿罗汉了,应当没有这些烦恼,应当没有任何烦恼才对,他停止移动,可小青又回来了。
眼前的小青,一如当初,法海要求她挑动自己的欲念,可现在,她还在,却不是烦恼了。法海看到的是小青,也不是小青,因此,她是小青。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法海眼前的,不是那个名为小青的,实则为自己欲念的存在,她是真实的,有血有肉的,超越了个人内心偏见的存在。每个人看到的他人都是片面的,哪怕是自己看自己,也是片面的,除去偏见,才能普敬,才能见性。
小青在他身旁游弋,白素贞在他身旁游弋,许仙在他身旁游弋,金山寺的和尚们在他身旁游弋,无数人,无数妖,游弋,他们才是西湖。法海坠入了西湖里,他感受到那种,有情众生之间,无形的连结,那是什么?爱吗?凡尘如海,海面波涛无尽,不要执著于浪花的生灭,浪花也是海的一部分,是海的一个色相。缘起缘灭如梦幻泡影,一切空无中,见得诸佛都是众生的模样。
法海感受到自己的力量,从这无边的爱中,他以佛法作舟,漂浮起来,上升到了西湖的湖面上,一切阳光普照,渺渺湖海,千帆争渡。法海放声大笑,那一艘艘舟楫上,一个个的菩萨和佛陀也冲他大笑。他们乘船渡水,舟上载着无边众生。